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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剽窃者的好运(2)


  “几个月后,您的作品出版了。听到了一些反映:有人说语气不一致,像个大杂烩;有人甚至发现了拉伯雷遥远的影子。仅仅是拉伯雷的影子那就好了!我解剖了您的作品,一字一句地与我抄在本子上的东西进行对比。这花了我几个月的时间。您确实弄乱了痕迹,但只要坚韧不拔,还是能理出头绪来的。把霍夫曼、塞内克和萨特的东西糅进同一个句子里面,这的确很聪明,能遮人耳目。但在这极其复杂的表面背后,手法却是天真而幼稚。我一旦掌握了办法,就敲重新编织大地毯。还有几个空白我没能填上,但我想它们和别的句子一样,也是抄来的。因为书中没有一个地方是您自己写的,不是吗?告诉我!”

  我狼狈不堪,眼见几年的艰辛毁于一旦。我渴望荣誉的梦想破灭了,我将蒙受耻辱,身败名裂,让人耻笑。我将继续干我那份卑贱的工作,给街坊代写书信。我瞪大眼睛看着毁灭我的那个女人:达利安小姐一边咬着矿泉水的吸管,一边漫不经心地把杯里的冰块弄得“咔咔”直响。她皮肤很白,身体瘦长,束着褐色的马尾长发。两个蓝色的水晶耳环随着她说话的节奏一晃一晃的。这个把我击败的女人装出一副顽皮的样子,就像个小姑娘。她似乎有些同情地望着我。这是徒劳的。她到这儿来是为了打击我,而不是讨我的欢心。我等待着判决。她尽量诙谐地对我说:

  “托隆先生,您是个小坏蛋!”

  她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我,我却感到是那么残酷。行行好,别再和我逗着玩了。

  “我可先告诉您,我没有钱。敲诈我没用。”

  她皱起眉头:

  “谁跟您说这些肮脏的东西啦,托隆先生?我并不想要您怎么的,只是想认识您,跟您聊聊。也许还想不时地跟您见见面。”

  这时,似乎有一个爱开玩笑的精灵变成了一股小小的龙卷风,扫过咖啡座的桌子,把所有的纸张都吹跑了。

  “怎么办?就让这些证据飞走?”这个女人笑嘻嘻地问我。

  我急忙去捡,跑到客人们的脚下,把它们一一捡了回来。

  “不管怎么说,我还有复印件。”

  我还来不及顶嘴,埃莱娜·达利安就告辞了,留下我付饮料钱。我很沮丧,在接下去的几天里,我等待警察来抓。我确信自己的书会被查禁,我会名誉扫地。

  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我完全放弃了写第二部小说的念头:自从埃莱娜拆穿了我的西洋镜后,我就没干什么像样的事了。一星期后,她打电话给我,请我吃中饭。我别无选择。我哪敢拒绝?我们像志同道合的朋友一样聊天。她很自如,我却很拘谨。她举止优雅,守口如瓶,弄得我惶恐不安。我仍然那么笨拙,十足一个乡巴佬,连拒绝的方式都那么土里土气。我丝毫没有社交界的习惯和作派。缺乏那种跟谁都谈得来的沉稳,连我的身体也不帮我的忙:我在镜中瞥见了我这个37岁的小老头的尊容,这足以使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我坐在椅子上,手脚乱动。种种迹象表明我心乱如麻,局促不安。埃莱娜的好意激怒了我:她觉察到我的不安,迟迟不下手,不把我交给官方。

  不久以后,她请我去她家做客。她住在十七区的一栋建筑里,离塞纳河只有几步之遥,属比西①片。她的三居室非常漂亮,是一个考究的安乐窝。天花很高,帷幕精美,房间宽敞而明亮,全无外省有钱人家的那种压抑。埃莱娜的双亲几年前去世了,给她留下大笔遗产。她是孤儿,我也是孤儿,心灵上的孤儿,因为我和亲属断绝了一切关系。这一点,使我们俩靠得更近了。她刚刚25岁,读完了人类学,不知道从事什么职业好。她最感兴趣的,是看书。她有个书房,对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这个书房太了不起了。那天晚上,我终于了解到一部分似乎不像是真的事实:她根本不想惩罚我,更不想敲诈我的钱,因为她有的是钱。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骚扰我呢?这第一次去她家,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假装无动于衷,但是徒劳,那华丽的织物、精美的家具、名人的真迹和饱满如唇的长窗帘使我发出由衷的赞叹。名贵的木地板照得见人影,似很柔软。我真想脱掉鞋子,看看踩上去是什么感觉。埃莱娜的彬彬有礼,让我疑心四起:她邀请我,是出于好意,还是想让我看看我永远也望尘莫及的这些财富?她来找我,也许仅仅是一种好奇,也可能是一种蔑视,想玩弄玩弄一个一贫如洗、被她捏在手心的可怜虫。

  ①比西:巴黎街区名。

  第二天,她突然来到我家,尽管我死活不让她参观我那个像是女佣住的房间。我住在顶层,那栋房子在贝尔维和梅尼尔蒙唐之间,是奥斯曼①时期修建的。一条便梯通往房间,楼梯两侧的木板上贴满了淫秽图片。房间里只有一个窗,从那里可以看到蒙马特尔高地、圣心教堂和整个巴黎平原。夏天,太阳直射进来,脏脏的窗帘挡不住阳光;冬天,屋顶被风吹得“僻啪”作响,呻吟呜咽,就像暴风雨当中的一艘船。冰冷的穿堂风从门底下钻进来。走廊里一年到头都有剩菜味和厕所的臭味。埃莱娜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仔细察看着我的陋室,每走一步都说:“啊,哦,很漂亮。”这简直伤透了我的心。

  ①乔治·奥斯曼(1809-1891):曾任巴黎行政长官,主持修建巴黎的部分建筑。

  经过前一天晚上的拜访,现在的这种对比无疑是残酷的。这个女城堡主下来考察民情了,看看是否还有穷人。她对这几平方米大的脏窝,对斑驳的墙和深陷的床心醉神迷,她想在肮脏的洗手盆里用肥皂洗手,全然不顾里面有一个变质的面包。这真是活剥我的皮啊!我会继续住在这个脏窝里,只要没人看见。我最担心的是她会遇到我同楼的伙伴:像我一样没有社会地位的穷人、勤奋的大学生、失业的电影人、找不到雇主的歌手、无名演员、躲在屋檐下的失败者共济会成员。她在我挂衣服的壁橱前停下脚步,看着我仅有的两件破衣服,并且盯著书,问:“这些书您全都读过吗?”她望着窗外,不断地重复道:

  “不管怎么说,视野很好!”

  埃莱娜的这种赞美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屈尊。作了一番巡视后,她向我转过身来,开心地说:

  “现在,我亲爱的邦雅曼,请我吃晚饭吧!”

  还没等我明白过来,我们已坐在一辆出租车里,朝一家著名饭店驶去。我心里很惊慌。我觉得自己衣着破旧,很不得体。我尤其担心这顿饭会耗尽我可怜的积蓄。但就在我们下车之前,埃莱娜把一张500元面值的纸币塞到我口袋里,说:“拿着,邦雅曼。今晚要像个男人。您付钱!”

  我本来应该把这张钱扔到她脸上,扭头便走的。但是没有。我用指头揉着钱,想知道是真钱还是假币。木已成舟。从此,我将成为她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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