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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谨慎的吸血鬼(2)


  于是,我名声在外,越来越响,传出了小圈子。有个出版商来找我,极为秘密地给了我如下建议:冒维克多·雨果之名,写一部仿作,公开出版,就像几年前有人抛出儒勒·凡尔纳的一部未出版过的著作一样。他给我提供了情节:拿破仑时代一个近卫队老兵在俄罗斯战场上败退,历尽艰险穿越欧洲,复辟时期在法国被囚,后来参加过1830年和1848年的革命。他死于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政变那天。我得精心炮制仿作,要骗过最有经验的专家。至于出版商,他将负责司法事务,可能的话还要和雨果的遗产继承人打官司。我得像连续仿塞尚或马蒂斯的那些画家一样,完全沉浸在雨果的文笔之中,获取他的灵感和情感,让我写的东西似乎出自他的笔下。还得找一个擅长改装的人,这个人将准备一份二手手稿,声称是一个第三者于1887年根据原稿抄写的。原稿曾经丢失,后来偶然在根西岛一座屋子的地窖里找到。雨果在根西岛流放过。

  出版商和我没有签署任何合同:他通过邮箱与我联系。工资先付一半,写完后再付另一半。稿子最后将由一个熟读雨果的行家一行一行地严格检查。那个行家是中学毕业班的一位教师,他想干完月末的几天。而且,巧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后来将参加专家小组,负责鉴定作品的真伪。如果可能的话,全部稿子必须在半年内交清。要是有困难,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面。

  小组的全部人马每月一次在克利希广场的一家咖啡馆后厅聚集。出版商委托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改写古典作品,那家伙身短臂长,衣着讲究,模样可笑。他有两个任务:第一是压缩19世纪的名着,把它们削减到150页左右,那是最理想的篇幅,再长,现在的读者就受不了了;第二是把它们弄得轻松点,删去古老的东西,把它们译成现代法语,明朗一些,不要拖泥带水。他已处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巴尔扎克的《幻灭》也被压缩成一本小册子。您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个职业压缩名着的家伙嫌恶巴尔扎克,把巴尔扎克当作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很不适当地受到后人过分的褒奖。他曾写信给法兰西学士院,有根有据地要求把《人间喜剧》的作者从文学教科书中拿下来。他作为证人参加我们的会议,因为他打算马上就向维克多·雨果发起进攻,给《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减减肥”。在这个难对付的判官看来,雨果毫无疑问也属于沽名钓誉者之列。

  我在大师的书上历尽艰辛,就像巨人身上的一只昆虫。限期到了,我交了稿。那个文学教授一行一行仔细检查,作出评判。他认为稿子比原着差多了,并挑出了百来个错误。我犯了大错,尤其是在思维方式上,我采用“回顾法”,把我们这个世纪才有的一些创意和用词,强加给雨果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只要被发现有一点不像,整个计划就会“流产”。我全部重写,尤其注意指出来的那些问题。我调整了不少段落,以我自己的方式修改了结尾。我的结尾很精彩,许多人都喜欢。我几乎可以肯定,以后的活将源源不断。稿子交给了伪造者,让他再手抄一追,变成当时的模样。他首先把纸张弄旧,让它受潮发霉,然后用特殊的墨水和古式的羽毛笔书写。为了加强效果,以假乱真,他把百来页纸让田鼠噬咬。在一个化学家的帮助下,我们的造假者大功告成,“制造”出十来页古籍,谁也分辨不出真假。但有人告密,事情给搅“黄”了。一天上午,我从克利希广场的地铁站出来,发现咖啡馆的平地前停着一辆警车。我本能地意识到警方怀疑我们了。

  我拔腿就溜。剩下的钱没能拿到,我沮丧极了。那天他们应该用现金付我报酬的。我希望出版商的记事本上没有留下我的名字。

  我在家中躲了几个星期,天黑了才敢外出,害怕穿制服的人闯进来。我重操旧业,给人代写书信,赚点小钱。尽管我毫无自己的风格,我仍不放弃当小说家的梦想,加人越来越庞大的作家行列。在巴黎,作家越来越多,但读者却越来越少。这时,有人要我替他整理藏书,并加以分类。这个人的藏书极为丰富,差不多有5万册。书堆在诺曼底乡间的一座屋子里,整整4个房间。我每天工作8到10个小时,搞了一个月,才整理到D(书按字母顺序排列)。书的海洋把我淹没了,各种开本、各个时期的初版书、袖珍版应有尽有。于是,我知难而退。但闯入这浩瀚无边的巨大书海,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既然图书馆是深不可测的大公墓,为什么不让它们为活人服务呢?为什么不让死人复活,去剽窃那些谁也不会去查阅的可爱而珍贵的纪念品呢?

  您想想,几千本书搁浅在书架上,就像海难中的残骸:它们被人遗忘了。要是消失,它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书太多了。这些文字的坟墓,永远被包围在寂静中。于是,我决定让它们循环起来,并以此为己任。既然一切都写好了,何必重写,寻找新观点呢?重新抄一遍就得了,把它们糅在一起。一句话,使用它们。我的办法如下(这个办法也是从古代某个陌生的抄写者那儿偷来的):我从过去的大小作家那里取我所需,弄成我自己的作品。我前往图书馆,用本子抄下描写场景的句子和比喻,然后把素材按内容分类:月光、争吵、谋杀、春天的早晨、下雨的日子、爱情的拥抱,等等。我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存在电脑里面,准备从这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提取新的东西,使之和谐。我十分谨慎,一般来说,我从每个作者那里最多只偷一两个词组、一个词及其修饰语。我并没有盗窃,而是小偷小摸,其程度之微,别人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诈骗。我就这样逃避追踪。如果有探员来查,他发现不了任何痕迹。

  此外,我绝对服从一个原则:只偷死人的。活人们太敏感了。他们觉得自己放的屁也是香的。他们嗅觉灵敏,要是别人抄袭他们的东西,十有八九会被他们发现。他们以为自己是作品的主人,这太天真了!我不想让一大批律师跟在我屁股后面。而且,我避开大家过于熟悉的词组,说不定它会引起哪个文人的猜疑。我的剽窃非常小心。我在作品中拦路抢劫,俨然像个高手。我把从各处抄来的几千个词句塞进我的文字中,然后加以润色。我耐心地加以修饰,使之通顺。我把别人的句子插入我的句子当中,有时,我自己写出的句子,天哪,甚至比一般人写的还要好。数百处剽窃的痕迹散乱在书中,哪怕是最疯狂的警察也找不出来。要查出我从何处借鉴而来,他得花上几个月,甚至穷其一生,在世界文学作品中海底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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