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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写不完的杜拉斯

  她对他说:“我是个金贵的题材。”对某些人来说,她甚至就是金矿。且不说洛尔·阿德勒的那本畅销传记(写得很认真、客观而公正),最近还出版了杜拉斯遗留下来的菜谱及电视谈话。那是“杜拉斯公司”的子产品。

  她还对他说:“杜拉斯永远没完。”这个他,就是扬·安德烈亚。十六年来,他没有离开过她,除非为了求生而出逃。他就像被囚禁得发疯的囚徒,逃出牢房去散步。

  1980年夏,他在特鲁维尔投身于杜拉斯。没有历史,没有行李,没有专长,没有名字。当时他二十七岁,而杜拉斯已经六十五岁。他给了她一个空白的生命,就像一张可以写字的白纸。她将在上面印上她想印的东西。首先,改他的名字、把他叫做“安德烈亚”。那是扬的母亲的名字。她总是病态地想到或求助于母亲。后来,她又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斯坦纳”。那是她书中的一个人物的姓。于是他便成了扬·安德烈亚-斯坦纳,成了杜拉斯世界里的主人公。这个无职业的年轻人成了她手中的面团,任其无情地搓捏。他在学习一个艰难的工作:爱她。这个工作随时都要干。一场永不闭幕的戏,每个人都在戏中扮演几个角色:扬是情人、司机、读者、秘书、护士;杜拉斯是小女孩、堕入情网的女人、女暴君、单纯而轻佻的城市少女、引诱者、破坏者。直到结尾,她才在一场融悲剧和喜剧为一体的戏中说出尾白。在这场戏中,演员们轮番成为受害者和刽子手,成了情场上出色的败将。他们不需要任何人,他们既是自己的作者、导演、演员,又是自己的观众。

  演了十六年,场场爆满。幕间没有休息,只有一次例外:1988年至1989年间,她因酒精中毒而深度昏迷。扬曾写过他的第一本书:《玛·杜》。那是一本日记式的编年史,写得很大胆,催人泪下。在等待杜拉斯苏醒的过程中,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救生法。她出院了,变得丑陋了,继续着他们的故事。1996年初,冬天的一个夜晚,她像往常一样推醒扬,对他说:“杜拉斯,完了。”杜拉斯再也不能写了。杜拉斯要死了。连续几个月来,他照料她,给她洗澡,晚上守着她,跟她说话,听她说话。他预感到那个时刻已经临近,试图在幻想中作些准备。

  1996年3月3日星期天上午八点,幕无情地落下了。当安娜·辛克莱打断嘉宾的发言(这是极罕见的),发布了这一消息后,传媒的锣鼓就敲起来了。在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举行了弥撒,在蒙帕纳斯公墓入土为安,所有报纸都是头版报道。

  杜拉斯消失后,人们很快就发现扬·安德烈亚也消失了。大家都在问,但谁也不知道,包括那些自以为知道的人,传说他在以色列,有人确信他在他姐姐家里,躲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他没有经济来源……圣伯努瓦路静悄悄的,只有一些真正关心他的圈内人不时地问:“有扬的消息吗?”差不多三年来,总是没有回答。

  终于,某些人家里的电话响了,那个平静的声音又出现了:“我是扬,我在圣伯努瓦路。”这是他的习惯用语。在回巴黎之前,他又在洛特-加龙省呆了一段时间,他不想离开母亲的庇护。要抵制“以前”的地方和“以前”的人,那里可要坚固得多。

  1999年3月,刚好三年之后,他开始像以前那样约人在花神咖啡馆见面。像以前一样,他谈起她,重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只是再也没有必要老是看表,不必去替换女护士了。他小心地提及他正试着创作的这本书:“我想把它取名为《爱情》,但这个书名也已经被她用了。”他笑着说。他的谈笑也带有杜拉斯的味道。《痛苦》、《死亡的疾病》、《摧毁吧,她说》,这么多书名都适合“那场爱情”。这本书现在完成了。一本无所不包的书。根据于连·格林的标准,“什么都说或什么都不说”。在杜拉斯康复期间,他曾读过于连·格林的书,但他并不知道格林的这道命令。他解释说:“杜拉斯也说过这话。”对杜拉斯来说,真理,更多是“她的”真理,她以她惯有的那种野蛮加以摇摆,而他则作为爱情的考验加以接受。正如他曾抄写的这个句子所说的那样:“我们之间的爱太强烈了,强烈到让人害怕的地步。”杜拉斯在她写于1995年的最后的作品《全在这里了》中口述过这句话。《情人杜拉斯》不是在她口述之下写成的,但是根据她的命令写的。这是表示没有离开她的另一种方式。我们在书中可以读到这样的句子:“我服从您的命令:写作。写作,是他在写作。”通过写作,他从头回忆起这场爱情,让它永远不会结束。他当时还是康城的一个年轻学生,读她的作品,却一直没有见过她。他天天给她写信。她又惊讶又激动,召见了这个天天给她写信的人。她在《80年夏》中承认,那是她一生中所收到过的最美的信。对他来说,自从她在1996年3月的那个星期天离开他之后,他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她。她不时鼓励他说:“……我要死了。跟我来吧!没有我您怎么办?”有时则恰恰相反:“写作吧,没必要自杀。别做蠢事。”那场爱情的内容,就是:诱惑与试图陪伴她。因为她在她的墓穴深处腐烂了,他也在家里腐烂了。那个房间已变成一个垃圾堆,他执意成为一个脏鬼:几个月不洗澡,不起床,不说话;光喝,光睡,光胖。他躺在床上抽烟,一直抽得喘不过气来。他竭尽全力摆脱那个不卫生的深渊,决定重走那条熟悉而内在的道路,写作之路。像捡木柴一样收集词句和回忆,以便当孤独像漫长的冬天一样袭来时,能用它们来取暖。

  (马蒂娜·德拉博迪)

  译自法国《快报》周刊1999年9月第25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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