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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现在觉得,真正的永别并不是在2月29日,不是那天,而应该早几天。那时,您的身体尽管很虚弱,但情况稳定,料不到您这么快、这么迅速就会死。那是在一个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我坐在您的床沿上,您躺着。我们说着话。您在说。我忘了您说了些什么。后来,您抚摸着我的胳膊、我的肩膀,还抚摸我的脸。摸了好多次,我并不感到奇怪。一段时间以来,您经常这样。那天晚上,使我感到惊奇的是,您抚摸得很有力,摸我的脸。这已经不是抚摸了,不。您的手好像在给我的脸造型,好像您在造我的脸,画我的脸,好像您想看看我的脸有多大,想突然把它造出来一样。您把我弄痛了,我对您说了。我说我的脸要被您弄破了。您没有回答。您好像在说:“又来了,他什么都不明白。”您继续揉我的脸,用手揉,想看看我的头有多大。您已经想起我来了,不再失去我,不再昏迷。您和我在这张脸上重逢了,因为在您身边的是我,而不是别人。有可能是别人,但情况不是这样。是我,而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人。是这样。我让您揉。您揉得越来越快,您好像在给我洗脸,用海绵给我洗脸。我的脸成了一块面团,任您捏,任您揉。我没有制止您。后来,您停住了。也许累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您的手最后一次这样摸我,这是最后一次您这样用力碰我,好像想把这张脸带走,让它与您一同消失,与您的脸一同消失,消失在人们将把您放入的棺材中。不,我当时并不知道是最后一次了。是的,我知道您快要死了。但既然您活着,既然您还这样抚摸着我的脸,我想您就不会死了。死神远离了。您没有虚弱到那种程度。您能吃能走,站得很稳,跟我说话。事实上,一切都很好,您不会死。您不可能死。

  然而,我又知道您极有可能死。几个月前我就知道了。您活不长了。那天晚上的那种抚摸,的确是最后一次了。我当时不可能知道。您呢?您当时知道吗?您说:“会好的,别担心,会好的。没有严重到要死的地步。”这是一种和蔼亲切的说法,是想把我留下,想再跟我在一起,想最后再爱一次?这是一种感激,想让我和您一起死,让我的脸就这样被您的手所摧残?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我不能这样说。我不知道。只有您知道。但您不能再作证了,因为那个星期天早上,八点左右,您死于法国巴黎的圣伯努瓦路五号了。死在您的床上。死在您写了那么多作品的房间里的床上。从1980年夏天起,我就跟您呆在那个房间里。从此,这个房间消失了,解体了,重修了,重新刷过了。住了其他人,诞生了别的故事、别的疯狂、别的生活。无论是您还是我,我们都不在那个房间里了。搬出去了。您去了埃德加-吉内大道三号,我去了圣伯努瓦路的另一个房间,另一个门牌。一个白色的房间。一个带床的房间。一个您不会再来的房间。一个您给我的房间。从此,我得忍受这个房间。没有您。因为您死了,您不在了。因为那个写作的房间消失了。

  12

  您知道,不,这您不知道。我告诉您吧:1998年11月16日,我回到了蒙帕纳斯公墓。我可以重新去那儿,看那块白色的墓石了。我可以重新读那个名、那个姓和那个日期了。我发觉那块白色的墓石旧了,颜色脏了,经历了不少风吹雨淋日晒。有人来献过花,都烂在那里了。墓石已经变旧,您在那儿,被封在那儿已经很久很久了。人们只看见您的名字,您的身体正在消失,完全腐烂了。

  没有任何东西可看了。

  只有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

  这我明白,我可以不流泪、不忧伤地来到这里了。我可以在小道中行走。闻着椴树的味道。我可以看到别的名字。

  我拿掉枯萎的花朵,扔掉旧花盆,让您的名字永远露出来。他们不知道不该用花遮住名字。这样很碍事,这样是不行的。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不可思议!好啦,问题不大。放上鲜花、小卵石、地铁票、糖果、纸头、蜡烛,这是一种天真幼稚的行为。我让它们全都留在那儿。后来,有几次我把它们清走了。统统地扔进了垃圾筒。我希望墓石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您的名字,您的笔名,那个与雏菊相同的名字。那些装饰,那些破玩意儿都没必要。

  然而,我有时也听之任之。这是先人古老而幼稚的传统。一天,我买了三盆雏菊,把它们放在刻着您名字的墓石上,紧挨着您的名字。我露出微笑,说:“既有名字,又有鲜花。”这没必要。但我有时希望那块白色的墓石上有无数鲜花,摆满鲜花。希望这个墓,您的墓最漂亮、鲜花最多、最让人喜爱。不,我不这样做。决不这样做。就此一次,放三盆花。以后再也不放了。

  我在公墓中兜圈,读着墓石上的名字和日期,那两个日期,出生日期和去世日期。我看着所有的墓、所有的碑、所有的名字和我所不了解的种种忧伤。我看着所有那些也被埋葬的死人和所有那些在公墓四周、在城里来来往往的活人。他们相爱、微笑,或痛苦,生活如此艰难,每天早上艰难地起床。“他们一生中干些什么?”我问您。“他们什么都不干,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等待死亡的那一天,也许这是一种痛苦。”是不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城里,在蒙帕纳斯区的“罗斯比”、“塞莱克”酒吧或更远一些的丁香园大道喝酒。晚上,一杯酒,听钢琴,听那首旧歌《我的路》,然后再喝一杯。他们活着,并没有死,没有忧伤,见一个爱一个,微笑,大笑,说话。这就是生活。他们还活着,在唱《我的路》。他们还没有死。根本没有死。这就形成了巨大的区别。无法消除。就这么简单。第二天,必须起床,不能再那样做了。不能再那样喝了,不,这太难了,这无济于事。只能更可怜。后来,当然,又坚持不住了,回到了酒吧,与男侍应聊天。那些穿着白色上衣的人很快就明白了。只需几句话。感觉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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