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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我坚持不下去了,精疲力竭。我什么都不明白了。我没有工作,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对付。我不知道没有了您,一个人怎么办。我不想没有您,是这样。我不想跟任何人,甚至跟我自己谈起您。我不会真的忘记您,但离那天并不远,因为我厌恶极了,以至于不想看您活着的样子。我回忆起您在巴蒂尼奥勒太平间时的脸,回想起穿着绿大衣和浅色皮鞋、一动不动的躯体,这些我都看见了,它使我确信:您的确死了。您的肉体消失了。再也没有身体要照料、要洗、要喂东西、要抚摸、要爱、要哭、要笑。再也不必奉献了。您的躯体再也不会碰我,把我死死地搂在怀里了。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还活着,而您已被埋在蒙帕纳斯公墓那个极深极深的洞穴之中。我没有别的办法,必须离开尸体。不能把它留在圣伯努瓦路的寓所里,哪儿都不能留。能拿您的尸体怎么办?您一经证实死亡,我就忙开了。得把尸体搬走,让它消失,不该让任何人看见。得由殡仪馆来负责,这是他们的职业,他们知道怎么做。至于我,已经结束了。我不能再为您做什么了。我让您离开了。

  现在,我在圣伯努瓦路的这个房间里,您在蒙帕纳斯公墓。这样说吧:您不在了。身体毫无用处,它不是人。尸体毫无用处。

  我的身体虽然没有洗,但毕竟是个活物,因为我能吃,能喝。我没能自杀,我不能自杀。不管怎么说,古老的禁令仍在:你不该杀人,你不该自杀。

  我不说话,不思想。然而,正是这一点,也许正是这一点救了我,使我每天都这样想:明天再说吧,看看有什么办法结束这一生。我不痛苦。一点都不痛苦。我不再哭了,除非当我在电视中听见您的名字,在报纸上读到您的名字或看到您的照片,伽利玛出版社的第四期通讯上有一张您的照片,《世界报》第一版也有里夏尔·阿韦东拍的一张照片。我看见了您的目光。您看着正前方的目标。这目光是如此栩栩如生。您谁也不看,也许是在看我,因为此时此刻,是我在看您。谁知道呢?不,我觉得您茫然若失,目光看着看不见的东西,您并不在人间。我仍看着那张照片,我把它剪了下来,贴在床对面的墙上,然后不再看您。

  我发现,对您来说,只有写作是重要的。我完全弄错了,爱情从来就不存在,那都是被书逼的。我对您来说一钱不值,是个窝囊废。真的。

  1996年3月3日前的几个星期,您曾说:“对我来说,死,没什么,但对您来说就严重了。您会发现,没有我,没有我的日子将很艰难。几乎难以忍受。”

  是的,确实很艰难。远不止艰难。您呢,没有我您怎么办?怎么在没有我的那个地方生活?我不知道。我呆在这个越来越脏的房间里,我不再下楼倒残饭残菜,房间里已经有臭味了,有苍蝇,还有小虫子。我门窗紧闭,不再去报亭买报纸。算了。只有那个年轻的中国人每天晚上七点左右送东西来,一碟菜,两瓶红酒,还有香烟。我用信用卡付款。卡还能用,里面还有钱。在这二十五平方米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空酒瓶,多得我不时地摔跤,在酒瓶上滑倒。我就这样整天躺在床上。我等待着。您的脸慢慢地开始消失了,但我全然不知如何结束我的生命。我什么都不再想象,酒弄得我昏头昏脑。我胃疼,火辣辣的,想吐,里里外外到处都是脏东西,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看。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您在蒙帕纳斯的那个洞穴里,在那个墓中。没有任何人照料您,这我可以肯定。那里会变得跟我这里一样,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我得出去。我许诺,我说,明天一早,我就去利普大厦前面搭出租车,我要穿过马路去那儿。这没什么,我做得到。我有墨镜,不会有问题的。准备外出的时间拖了很久,后来,又不走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下不了楼梯,我会摔倒的。我去不了公墓,哪儿都去不了。我留在房间里,重新睡觉、喝酒、抽烟。我等待着。什么也没等到。

  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1998年7月30日,我说,既然我没能自杀,既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既然我不会饿死,仍然活着,那就是说我应该活着。我活着,根本不想自杀,我在跟自己开玩笑,我真蠢。突然,我讨厌起这种蠢举来:竟如此生活在这种肮脏之中,生活在这种垃圾里。要一块白汁小牛肉,换上干净的床单被单,洗澡,洗头。做完这一切后,我又恢复了原样。变得很突然,很明显。

  我打电话给我母亲。我流着泪,说:“来看我吧。”她第二天早上就来,和我的继父皮埃尔一块来。他们从洛特-加龙省开车来。我预先告诉他们:“我重了二十公斤,三个月没刮胡子,浑身发臭,得扶我下楼。”母亲说:“我们明天早上九点钟到。”其他什么都没说。晚上,我开始刮胡子。之所以决定刮胡子,是想让人看起来更像样、更像个人一点。还想得到刮脸,证明这个人还可以。我花了很长时间,首先用剪刀剪,然后用剃刀刮。我在浴室里照照镜子,认出了自己,我还活着。母亲要来了,1996年3月3日以后她就在等这个电话。她知道我活着,她要来看我,几小时以后就到。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一切都一如既往。我是个宠儿,绝对的宠儿,没写字,没写书,没写故事。像识字之前一样可爱。在我诞生之前,在字诞生之前。写作,这真没必要。文学其实一钱不值,不应该搞文学,应该干别的事。您在每本书中所干的,您现在仍和我一起做的,正是那种事。运用文字,忘记文学。达到如下目的:真实。爱情。对您和对您的书来说,我应该都是最可爱的人,惟一的,独一无二的。不要别的任何人。我接受一切。我和您在一起,只和您在一起。您为我而生。胜过任何人。所有的爱情故事,全世界所有的爱都将经历那种爱。哪种爱?什么爱?我不知道。不应该知道。不应该把它讲出来。

  1998年7月31日,上午九点,母亲到了。我们拥抱。皮埃尔提着两袋脏衣服,发臭的衣服,我关上门。我走下楼梯,我能走。我惊魂未定。我有几个星期没有走路了,汽车停在楼下的门前。汽车发动了。我离开了圣伯努瓦路的那个房间。我们穿越法国,前往洛特-加龙省。我张望着,张望着。看着一切。后来,在高速公路边,我吃了一个火腿奶酪三明治。很好吃。面包是新鲜的。好吃极了。我好像听见您说:“您看,这并不是太难,饿了就吃,您母亲是个出色的厨师。您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就像现在这样。不要提出什么问题。没必要自杀。那是幼稚的行为,因为无论如何,死亡是存在的,所以别去惹它。没有意义的。和您母亲一道呆在家里吧。您会好一些的,您会写作。您会写我,我跟您说过这话,您还记得吗?我跟您说过:‘我是一个珍贵的题材。是我跟您生活在一起。’行的,您会把它写得非常好。很容易写。我敢肯定。但首先应该好好吃,好好睡,忘记一切,忘记我。是的,就这样做。以后,我们将更多地在一起。这一点我敢肯定。爱情将更加深厚,它像我应该能写出来的一本书中的爱情一样,这本书我早就写出来了,您还记得吗?所有这些书,我都无法忘记。那是我们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啊,多么了不起的爱情啊!就像生活中的一样,好像它从未结束,好像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我这样跟您说,扬,事情没完。别再哭了,这没必要。来吧,我们去奥利机场逛逛。我很喜欢奥利机场的夜晚,当飞机不再起降时,四周一片漆黑,我很喜欢通往奥利机场的地灯。您看,那条地灯的弧线。”

  我看着。我们穿越法国,来到了洛特-加龙省。我们甚至看到了标着杜拉斯村名的路牌。我们置身于葡萄树中。我们来到了阿让1。我在那里呆了三个月。我在那里休养。母亲在那里照料我。我呆在她身边。我出去散步,沿着运河走。我能走。我走着,不那么害怕了。会好的。我远离了恐惧,开始阅读。我读于连·格林2的书。我可以阅读了,能够读懂些什么了。行了。我开始说话,和母亲说话。她听着。我们俩一起大笑。我们开着玩笑,一起做饭,一起玩。她也好多了,因为我在那儿,因为我没有关在圣伯努瓦路的那个房间里死去。不,我没有死。我睁开眼睛。儿子没死。还没有死。我又开始给某些人打电话或写信。

  我说着同样的事情:我在这儿。我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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