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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看见我的脑袋在太平间里。我没有脸了。扬,快来,快点。”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间,您一直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来临。清醒得十分残忍,让人受不了。可以说,死神已经来临。您也这样说。您问我:“我今晚就要死了。您相信吗?”

  有天晚上,我跟您聊起天来。只要您谈起死,您就不会死。“哎,您说呀。告诉我说我要死了,而您却活着。”您看着我,一副惊愕的样子:“说得不错嘛!”您平静下来,然后我们接着说话。

  您活着,谈论着自己的死亡,谈论着通往死亡的道路。您不再离开您去的那个地方。别的任何东西都不重要。

  “拿这个我不熟悉的东西怎么办?怎么对付它?怎么办?扬,您告诉我。我们一同自杀,您觉得怎么样?我给您钱,去买一把手枪。我们自杀。”

  我看着您。我说:“好啊。谁先开始?谁先打死对方?”我看见您露出了微笑,看见了您眼角的微笑,您好像才十岁。“我先开始吧,然后再看看情况如何。”

  我们俩都笑了。笑得仰面朝天。我们捧腹大笑。您说不,这办法不好。别用手枪。我们另找东西。于是您找啊,找啊,想找到什么。您知道其实这并没有必要,您很快就会死。几个月后,几天之后就会死。您现在就差不多已经死了。然而,没有,您还活着,您还在。您在吃,在走,您和我在一起。您说:“我们需要钱过冬。我们写本书吧!”于是,我们又重新开始,重操旧业。您写着,您不会死。您不可能死。您向我口述了几个句子,持续的时间很短。总是书面语言,还带逗号。您听着句子,您忘了。您无法把句子重复一遍。

  您想出了一个书名:《待消失的书》。

  “这很美。起书名,我总是很棒。您觉得我能结束这本书吗?我能写完这本书吗?说实话!”

  我说:“您每次都说同样的话。从第一本书开始,您每写一本书都这样说。”

  您没有回答,您知道我在撒谎。这将是您的最后一本书,您将写到最后一天。临死前三天还在写。直到最后一刻您还想写,想做您一直以来想做的事:写作。

  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您还没有睡,我们在看电视。您坐在客厅里那张红色的大扶手椅上,我躺在布满坐垫的沙发上。那些坐垫有的是您好多年前做的,有的是在旺夫门跳蚤市场买的。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我不时地看着您。您在打盹,您睡着了,我怕您摔倒。我监视着您的一举一动。但您没有掉下来,您每次都及时立起身来。

  后来,音乐突然响起。也许是首华尔兹。舞曲出现了。

  您站了起来,开始跳舞。跳了几秒钟。我也站起来,我们一起跳舞。走了几个舞步。跳了没多久。您精疲力竭,在那张红色的大扶手椅上坐下。音乐声停了。

  晚上,我起床到您房间里去看您,看看是否一切都好,看看您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那儿。是的,您睡了;是的,您在呼吸,一切正常。灯亮着。我也可以睡觉了。

  最后那几个月,您常常在半夜里起床,穿过套间。您没弄错,您还知道方向,知道我睡在哪里。我睡了,很累。门开着,我听见您的脚步声。您总是细心地穿上皮鞋。我听见您朝我房间走来。您开了灯。我睁开眼,看见了您。我问:“是谁?”您说:“是我。玛格丽特。”

  “坐到我身边来吧!”

  您坐到床沿上,架着腿。

  “您这样不冷吗?不穿衣服?扬,不管怎么说,这没有坏处。聊一会儿吧!”

  您说着,谈起往事,谈起电影剧本的素材。您问我对那个电影拍摄计划怎么看。我想睡觉,头脑迷迷糊糊。您继续说着,无法停下来:“说说话有好处。整天睡讨厌死了。”

  六点左右,我看了看表:“您回房间去吧,我想睡觉。雅米娜九点钟要来,我得睡觉。”您看着我,站起身来,使劲全力,“砰”地一下关上门。我听见您说:“我跟隐居者生活够了。我得尽快换人。这种生活,如此无聊的生活,我再也无法过下去了。”

  也许,我不应该睡觉;也许,我应该再听下去,再呆下去,再爱下去,永远没个够。无法想象最后的一天马上就要来到,无法想象。因为您整夜整夜地说话。我们应该讲得更多,对,好好讲讲。可是,讲什么呢?编造一个爱情故事,比书中的更伟大。但怎么说呢?这怎么可能呢?

  有几个晚上,我想睡觉,我要您走,回您自己的房间去,独自面对死亡。有几个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把您打发走了。我赶走了您。您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房间里等待死亡,从无一句怨言。第二天,您又回来了。

  我们俩独自关在圣伯努瓦路的这个套间里。我们在等待最后的那一天。我们只知道这一点。我们深信不疑:您很快就要死掉了,没必要再跟您说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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