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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第二章

  她似乎显得有点干瘪,他想。看上去有点瘦削、纤弱;然而并非没有吸引力。他喜欢她。一度曾有过她要和威廉·班克斯结婚的说法,可是并没有实现。他的妻子很喜欢她。早餐时他又发了点脾气。后来,后来——他常常感到,有的时候一种巨大的需要促使他去接近任何一个女人,他也并没有意识到究竟是什么需要,而现在他又感到了这种需要,要去强迫她们给予他他所需要的东西:同情。他不在乎用什么方法,他的需要太强烈了。

  有人照顾她吗?他问,她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啊,谢谢,都有了,”莉莉·布里斯柯不安地说。不行,她做不到。她本应该马上随着大大扩展起来的同情之浪漂过去:她受到的压力太大了。伯是她却定住了一动不动。一段难堪的沉默。俩人都看着大海。拉姆齐先生心想,我在这里她为什么还要看着大海?她说她希望海面平静,他们好登上灯塔。灯塔!灯塔!它有什么相干?他不耐烦地想道。立刻,带着一种原始的迸发力(因为他实在无法再克制住自己了)从他嘴里发出一声呻吟,世界上任何别的女人听到了都会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的——只有我不会,莉莉想,辛酸地自嘲道,我不是个女人,看来只是一个乖戾的、坏脾气的、干瘪的老处女而已。

  拉姆齐先生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他等待着。难道她不打算说些什么吗?难道她不明白他想从她那儿得到的是什么吗?于是他说,他想去灯塔是有着特殊的原因的。他妻子过去总是给他们送东西去。那儿有个得股骨结核的可怜的孩子,是灯塔看守人的儿子。他深沉地叹了口气。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莉莉只希望这股巨大的伤心的洪流、这种永远无法满足的对同情的贪欲、这种认为她应该完全屈服于他的要求——尽管他的忧伤多得足以永远供她同情——远远离开她,在这股洪流把她卷走之前(她不断向房子看去,希望出现什么来打断这个局面)被引到别的方向去。

  “这样的远游,”拉姆齐先生一面用脚尖刮着地,一面说道,“是很痛苦的。”莉莉仍然一声不响。(她是块木头墩子,她是块顽石,他对自己说。)“它们很累人的,”他说,用令她恶心的黯然神伤的表情(她感到他在演戏,这位大人物在引人注目)看着他优雅的双手。这真可怕。这真失礼。他们怎么还不出来?她问道,因为她再也无法继续承受这悲哀的重负,再也无法继续支撑这伤感的沉重的帐幕了(他摆出极其衰老的姿态;站在那里时甚至有点站不住的样子)。

  然而她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极目所到之处似乎被清扫一空,没有可供谈论的东西;她只是惊愕地感到,拉姆齐先生站在那里时,他的目光悲哀地落在阳光照射的青草上,使草似乎也失去了颜色,并且给在折叠躺椅里看法国小说的那个脸色红润、懒洋洋的、心满意足的卡迈克尔先生的身影也蒙上了一层黑色的丧纱,仿佛在这个悲苦的世界里,一个炫耀自己的幸运的人的存在足以挑起人们最凄凉忧郁的思想。看看他,他似乎在说,看看我;真的,他的感觉一直都是,想想我吧,想想我吧。

  啊,要是那个大块头能飘到他们身边来就好了,莉莉心里在希望;要是她把画架支得离他近一两码该多好;一个男人,任何男人,都会终止这种感情的倾泻,停止这类悲叹。作为一个女人,她激起了这可怕的一幕;作为一个女人,她本该知道如何应付这个局面。像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站在这里,作为女人真是件丢脸透顶的事。她应该说——该说些什么?——啊,拉姆齐先生!亲爱的拉姆齐先生!那位画素描的好心的老太太贝克威斯夫人肯定立刻就会这样恰当地说出来的。

  可是莉莉不行。他们站在那里,和整个世界都隔绝开了。他那强烈的自艾自怜,他对同情的需求倾泻扩散,在她脚边形成了个个水坑,而她这个糟糕的罪人只会把裙子提到脚脖子上面,免得弄湿了。她沉默着站在那里,手里紧抓着画笔。

  感谢老天!她听见房子里传出了声音。詹姆斯和卡姆想必就要出来了。但是拉姆齐先生似乎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便把浓缩在一起的他的悲哀、他的年纪、他的虚弱、他的孤寂所形成的巨大压力一股脑儿地压在她那孤零零的身体上。而突然他又生气地把头不耐烦地往后一仰——因为,毕竟哪个女人能抵制得了他的魅力?——他注意到自己的靴子带散开了。

  这还真是双出色的靴子,莉莉低头看着靴子,心里在想:一双巨大的雕花皮靴;和拉姆齐先生身上穿的每件东西一样,从磨损的领带到半扣着的背心,毫无疑义都带有他个人的特征。她能想像它们自己往他的房间里走去,没有拉姆齐先生它们也会表现出他的悲怅、乖戾、暴躁,他的魅力。

  “多漂亮的皮靴!”她惊叹道。她为自己感到羞愧。在他要求她安慰他的心灵的时候却云赞扬他的靴子;当他向她伸出了流血的双手、显露了备受折磨的心、要求得到她的同情时,却愉快地说,“啊,可是你的靴子多漂亮呀!”她知道他有理由大发脾气,把她说得一钱不值,于是就抬起头来等待他发作。

  但是拉姆齐先生反而笑了。那阴郁的、像蒙着层层帐幕的脸色和虚弱之态从他身上蜕脱掉了。啊,是的,他说着抬起脚让她看他的靴子,这是第一流的靴子。在英国只有一个人会做这样的靴子。靴子是人类的主要祸根之一,他说。“制靴匠,”他声称,“的宗旨就是折磨和弄残人脚。”他们还是人类中最顽固最违反常情的家伙。他青年时期大半时间都花在找人做出按应该的做法来做的靴子上了。他要她注意到(他抬起右脚,然后又抬起左脚),她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形状做得和这双一样的靴子。而且还是用世界上最好的皮子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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