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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她把所有的男性都放在她的保护之下;其原因她无法解释。因为他们的骑士风度和英勇气概;因为他们所做的议定条约、统治印度、管理金融的事;最后还因为他们对她的态度,有种稚气的信赖和崇敬,没有哪个女人会觉察不到或不会因此而感到愉快。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可以接受青年男子的这种信赖和崇敬而不会失去自己的尊严,但若是一个不能刻骨铭心地感受到其价值和全部意义的年轻姑娘接受了这种信赖和崇敬,那就会是一场灾难——祈求上帝可千万别是她的女儿们。

  她严厉地转问南希。他并没有追随他们,她说,他是应邀而来的。

  他们必须找到个办法来解决这一切。可能会有什么更简单的办法,不那么费劲的办法。她叹了一口气。当她向镜子里看去,看见自己的头发白了,面颊凹陷;五十岁了,她思忖着,也许她本来有可能把事情处理得好一点——她的丈夫、钱财、他的书籍。但是就她个人来说,她对自己的决定永远不会有丝毫的后悔,永远不会回避困难或敷衍塞责。

  现在她看起来令人生畏,只是在她就查尔斯·坦斯利说了这番严厉的话后,她的女儿们——普鲁、南希、萝丝——才从餐盘上抬起眼睛,默默地琢磨她们在和母亲不同的生活中逐渐形成的离经叛道的思想;也许是巴黎的生活;更为无拘无束的生活;不用总是照顾某个男人;因为在她们心里对于尊重女性和骑士风度、对于英格兰银行和印度帝国、对于戴戒指的手指和带花边的华丽服饰,都抱着无声的怀疑。

  尽管对她们来说这一切中包含着本质的美,呼唤出她们少女心中的男子气概,使她们在母亲的目光下坐在餐桌旁时,对她奇怪的严厉、对她像女王把乞丐的一只脏脚从泥浆里拿出来洗净那样的极度谦恭有礼产生了崇敬之情;母亲因为她们谈到那个一直追随她们到——或更确切地说,被邀请到——斯凯岛来的讨厌的无神论者而这样极其严厉地告诫她们,也使她们产生了崇敬之情。

  “明天不可能在灯塔靠岸。”查尔斯·坦斯利双手啪的一声拍拢说道。他正和她丈夫一起站在窗口。真的,他该说够了吧。她真希望他们俩个离开,别再打搅她和詹姆斯,他们自己继续去聊。她看着他。他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孩子们说,满脸疙疙瘩瘩。不会打板球;他只会乱捅;他只会瞎搅。他是个爱挖苦人的可恶东西,安德鲁说。

  他们知道他最喜欢什么——没完没了地和拉姆齐先生来来回回地散步,说说谁赢得了这,谁赢得那,谁在拉丁文诗歌上是“一流人物”,谁“才华横溢,但我认为在基本论述方面不扎实”,谁毫无疑问是“巴利奥尔最有才干的人”,谁现在在布里斯托尔或贝德福暂时不露峥嵘,但等到他给数学或哲学的某一分支学科所写的导论发表之时。就肯定会声名大震,如果拉姆齐先生想看的话,坦斯利先生这里有这篇文章头几页的校样。他们谈论的就是这些东西。

  她自己有时候也忍不住笑出来。有一天她说了句关于“浪如山高”之类的话。不错,查尔斯·坦斯利说,是有点风浪。“难道你浑身没有湿透吗?”她问道。“湿了,但没透。”坦斯利先生拧拧袖子、摸摸袜子,说道。

  不过孩子们说他们讨厌的不是这,不是他的长相,不是他的举止。是他这个人——是他的观点。他们对查尔斯·坦斯利的抱怨是,当他们谈论些有趣的话题:人物、音乐、历史、任何东西,甚至只是说一句今天傍晚天气多好,干吗不在外面坐一会儿什么的,坦斯利要是不把谈话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表现自己、贬低他们,以他特有的尖刻把一切剥得赤裸裸的搞得他们心烦意乱就决不满足。有人说,他会在美术馆里问人家喜不喜欢他的领带。萝丝说,上帝知道,谁会喜欢呀。

  一吃完饭,拉姆齐夫妇的八个儿女就像小鹿般悄无声息地从饭桌旁溜走,躲进自己的卧室。在这所房子里,只有卧室才是属于他们的不受干扰的天地。在这里他们可以就任何事进行争论:坦斯利的领带,一八三二年议会选举法修正法案的通过,海鸟和蝴蝶,各种各样的人物。他们谈论之时,阳光泻进阁楼上的这些小屋,由于小屋之间只有一板相隔,所以每一个脚步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还有那瑞士姑娘为在格里松斯的山谷中因身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的低泣声。阳光照亮了球拍、法兰绒内衣、草帽、墨水瓶、颜料罐。甲虫、小型鸟类的头骨,并且晒得钉在墙上的一条条长长的、四边卷皱的海藻散发出水草的盐腥气味,海水浴时用过的粘着沙粒的浴巾上也有这股气味。

  冲突、分裂、意见不一、偏见交织进了人的存在的本身;啊,他们竟然小小年纪就开始了这一切,拉姆齐夫人叹息道。他们大挑剔了,她的孩子们。他们净说些废话。她拉着詹姆斯的手走出餐厅,因为他不愿意跟别的孩子们去。她觉得都是胡闹——天知道,没有他们去制造分歧人们之间的分歧已经够多的了。真正的分歧,她站在客厅窗旁心里在想,已经够多的了,真是够多的了。

  那时她心中想到的是,贫富贵贱之别;她对出身高贵的人既怀着几分敬意,也半带怨恨,因为她自己的血管中不就流着那个具有些许神话色彩的意大利名门贵族家庭的血液吗?这个家族的闺秀们在十九世纪中分散到了英国的客厅里,她们谈吐娇媚可人,感情强烈奔放:她本人的一切机智风度和脾性都是来自她们,而不是来自懒散的英国人,或冷漠的苏格兰人。但是使她更为深思的却是另外那个问题,即贫富的问题。她想到在这儿或伦敦,她每天、每星期亲眼目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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