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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但是,这孩子决心已定。他看看他的父亲,垂下他浓黑的眉毛,只是说:“我一定要去。”

  然后,王龙带有哄骗似的说:“你可以到你喜欢的任何学校去读书,我可以送你到南方的大学堂里,甚至到外地的学校里学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要你打消当兵的念头。像我这样一个人,有钱有地,却让儿子去当兵,这实在是一种耻辱。”见那孩子一句话也不说,他又劝说道,“告诉你老爹爹,你为什么要去当兵?”

  那孩子的眼睛在睫毛下闪闪发光,他突然说:“就要发生一场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战争了——一场从未有过的革命和战争,我们的国家要自由了!”

  王龙听了这番话惊愕万分,他对他三儿子的话感到惊愕,这还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他不解地说,“我们的国家已经自由了——所有我们的好地都是自由的。我愿意租给谁就租给谁。它给我带来银钱和上好的粮食。你吃的和穿的都靠这土地。我不知道你还要什么更多的自由。”

  但那孩子只是痛苦地喃喃说道:“你怎么会明白呢?——你太老了——你什么都不明白。”

  王龙望着他的儿子,心里感到纳闷。他看到这孩子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暗自思忖起来。

  “我给了这孩子一切,甚至他的生命。他从我这里得到了一切。我甚至同意他不在地里务农,以至在我之后,没有一个儿子来照管土地。我让他上学读书,虽然家里已经有两个上过学的,用不着再让他上学,”他沉思着,仍然望着他那儿子,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已经满足了他的一切要求,他还需要什么呢?”

  王龙又仔细地看着他的儿子,他已经像大人一样高了,然而却因贪长而显得瘦削。虽然王龙在这个孩子身上看不到任何青春萌动的迹象,但他还是有点怀疑,于是他低声咕哝道:“嗯,我明白了,也许他还有另外一种需要!”于是他慢慢地大声说,“噢,孩子,我们很快就要给你成亲了。”

  那孩子却从他浓重的眉毛下面,向他父亲投出了怨恨的一瞥。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那我真的要跑了。对我来说,女人可不是什么事都能解决的,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我哥哥才那样认为!”

  王龙立刻明白自己错了,因此他赶紧解释说:“不——不——我们不是要给你娶亲——不过,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要一个丫头……”

  但那孩子两手抱在胸前,带着骄傲和庄严的神色答道:“我不是一个普通的青年,我有我的理想。我要的是荣誉,而女人到处都有!”他似乎记起了他忘记的事情,突然失去了庄严的神情,两手垂下来,用平常的声音说,“再说,没有比我们的那些丫头更难看的了。如果我喜欢的话——但我不喜欢——是的,除了在后院里做侍女的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女孩,这些院子里没有一个美人。”

  王龙马上知道,他说的是梨花姑娘。一种奇怪的嫉妒感吞噬着他的心。他突然感到,自己已经衰老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大腹便便,满头白发,而儿子却那样苗条、年轻。在这种时刻,这两个人似乎不是父亲和儿子,而只是一个年迈而另一个年轻的两个男人。王龙生气地说:“不准动那些丫头们——我家里不准有小少爷的坏作风。我们是诚实健康的庄稼人,是品行清白端正的人。我们家里不准发生这种事。”

  那孩子睁大了眼睛,皱起浓黑的眉毛,耸了耸肩膀,对他父亲说:“是你先说出口的!”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王龙慢慢地坐在他屋里的桌子旁边,觉得疲倦而孤独,他喃喃地对自己说:“我在家里到处都得不到安宁。”

  惹他生气的事实在太多。虽然他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这件事最使他生气。他的儿子已经看上了那个脸色白净的姑娘,并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三十三】

  对于小儿子谈到梨花姑娘的那些话,王龙总是翻来覆去地想着。梨花姑娘进进出出的时候,王龙不断地拿眼瞧她。不知不觉的,她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他深深地喜欢上了她。但是,关于这件事,他对谁都没有说。

  那年初夏的一个晚上,空气凝重、温热,充溢着芳馨。王龙独个儿坐在院子里一株鲜花盛开的肉桂树下乘凉。桂花散发着浓郁扑鼻的香气。他坐在那里,浑身的血液像年轻人的一样奔涌起来。一天来,他一直有着这种感觉,他曾经想要走到他的土地上去,感觉一下他脚下那松软的土壤,他还想脱掉鞋和袜子,光着脚在地里走,永远不再出来。

  要是在从前,他真会到地里去的,但是,他怕别人看到他;在城门里面,他已经不是一个农民了,他是一个地主,一个有钱的人。因此,他在院子里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和荷花住的院子已完全隔离开来。荷花坐在树荫底下吸她的水烟袋,因为她知道得很清楚,一个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心神不定。她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看出毛病出在什么地方。那时,王龙一个人走来走去,他无心去见那两个争吵不休的儿媳妇,甚至不想去见给他带来欢乐的小孙子。

  这一天显得又长又寂寞。他浑身的血液像沸腾了似的在皮肤下面流动着。他怎么也忘不掉他那小儿子,他站在那里看上去身材高大,胸部挺直,两条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他也忘不了那个小姑娘,他对自己说:“我想,他们都成了大人——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姑娘还不到十八岁,不过,她也不小了呢!”

  他又马上想到,过不了几年,他就要七十岁了。他对身上那股躁动不安的热血感到羞愧。他想:“把那姑娘许给儿子或许是件好事。”他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他每次自言自语的时候,那件事就像在他身上的痛处戳了一刀。他不得不戳这一刀,他也不得不忍受那疼痛。

  因此,这一天对他来说是那么漫长,那么寂寞难忍。

  夜晚降临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整个家里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像朋友一样推心置腹的人。夜晚的空气又闷又潮,弥漫着桂花的馨香。

  当他在黑暗里坐在树下的时候,有人从大门口经过。他坐得离门口很近,那棵桂树也在门口处,他很快地看了一眼,那是梨花姑娘。

  “梨花!”他叫了一声,声音很低。

  她猛地停住脚步,低着头听着。

  接着,他又叫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的一样。

  “你过来!”

  听到这话,她胆怯地进了大门,站在了他的面前。在黑暗里,他几乎看不见她站在那里,但他感觉到了,于是他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小小的上衣,困难地说:“孩子!……”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话头。他暗暗想,自己是一个老头了,自己的孙子孙女都和这女孩子差不多大了,那将是不光彩的事情,他只是用手摆弄着她小小的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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