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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迪韦尔诺瓦太太的为人真不怎么样。这个女人一向几乎完全是靠着玛格丽特生活的,她以为在玛格丽特那里还可以搞到更多的钱,曾欠下了一些她无力偿还的债。当她看到她的邻居对她已毫无用处的时候,她甚至连看也不来看她了。所有的人都把她抛弃了。G先生被债务逼得又动身到伦敦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又给我们送了些钱来;他已经尽力而为了。可是又有人来查封了,债主们就等着她死,以便拍卖她的东西。

  我原来想用我仅剩的一些钱来阻止他们查封,但是执达吏对我说这没有用,而且他还要执行别的判决。既然她就要死了,那还是把一切都放弃了的好,又何必去为那些她不愿意看见,而且从来也没有爱过她的家属保留下什么东西呢。您根本想象不出可怜的姑娘是怎样在外表富丽、实际穷困的境况中死去的。昨天我们已经一文不名了。餐具,首饰,披肩全都当掉了,其余的不是卖掉了就是被查封了。玛格丽特对她周围发生的事还很清楚。她肉体上、精神上和心灵上都觉得非常痛苦,豆大的泪珠滚下她的两颊,她的脸那么苍白又那么瘦削,即使您能见到的话,您也认不出这就是您过去多么喜爱的人的脸庞。她要我答应在她不能再写字的时候写信给您,现在我就在她面前写信。她的眼睛望着我,但是她看不见我,她的目光被行将来临的死亡遮住了,可她还在微笑,我可以断定她的全部思想、整个灵魂都在您身上。

  每次有人开门,她的眼睛就闪出光来,总以为您要进来了,随后当她看清来人不是您,她的脸上又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并渗出一阵阵的冷汗,两颊涨得血红。

  二月十九日午夜

  今天这个日子是多么凄惨啊,可怜的阿尔芒先生!早上玛格丽特窒息了,医生替她放了血,她稍许又能发出些声音。医生劝她请一个神父,她同意了,医生就亲自到圣罗克教堂去请神父。

  这时,玛格丽特把我叫到她床边,请求我打开她的衣橱;她指着一顶便帽,一件镶满了花边的长衬衣,声音微弱地对我说:

  “我做了忏悔以后就要死了,那时候你就用这些东西替我穿戴上:这是一个垂死女人的化妆打扮。”

  随后她又哭着拥抱我,她还说:

  “我能讲话了,但是我讲话的时候憋得慌,我闷死了!空气啊!”

  我泪如雨下,我打开窗子,过不多久神父进来了。

  我向神父走去。

  当他知道他是在谁的家里时,他似乎很怕受到冷待。

  “大胆进来吧,神父,”我对他说。

  他在病人的房间里没有待多久,他出来的时候对我说:

  “她活着的时候是一个罪人,但她将像一个基督徒那样死去。”

  过不多久他又回来了,陪他一起来的是一个唱诗班的孩子,手里擎着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在他们前面还走着一个教堂侍役,摇着铃,表示天主来到了临终者的家里。

  他们三个一起走进了卧室,过去在这个房间里听到的都是些奇怪的语言,如今这个房间却成了一个圣洁的神坛。

  我跪了下来,我不知道这一幕景象给我的印象能保持多久;但是我相信,在那以前,人世间还没有发生过使我留下这么深刻印象的事情。

  神父在临终者的脚上、手上和前额涂抹圣油,背诵了一段短短的经文,玛格丽特就此准备上天了,如果天主看到了她生时的苦难和死时的圣洁,她无疑是可以进天堂的。

  从那以后她没有讲过一句话,也没有做过一个动作,如果我没有听到她的喘气声,我有好多次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二月二十日下午五时

  一切都结束了。

  玛格丽特半夜两点钟光景进入弥留状态。从来也没有一个殉难者受过这样的折磨,这可以从她的呻吟声里得到证实。有两三次她从床上笔直地坐起来,仿佛想抓住她正在上升到天堂里去的生命。

  也有这么两三次,她叫着您的名字,随后一切都寂静无声,她精疲力竭地又摔倒在床上,眼泪默默地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死了。

  于是我向她走去,喊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回音,我就合上了她的眼皮,吻了吻她的额头。

  可怜的、亲爱的玛格丽特啊,我但愿是一个女圣徒,好使这个吻把你奉献给天主。

  随后,我就按照她生前求我做的那样,给她穿戴好,我到圣罗克教堂去找了一个神父,我为她点了两支蜡烛,我在教堂里为她祈祷了一个小时。

  我把她剩下的一点钱施舍给了穷人。

  我是不大懂得宗教的,但是我相信善良的天主会承认我的眼泪是真挚的,我的祈祷是虔诚的,我的施舍是诚心的,天主将怜悯她,她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就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来为她合上眼睛,为她入殓。

  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举行安葬。玛格丽特的很多女朋友都到教堂里来了,有几个还真诚地哭了,当送葬的队伍向蒙马特公墓走去的时候,只有两个男人跟在后面:G伯爵,他是专门从伦敦赶来的;

  还有公爵,两个仆人搀扶着他。

  我是在她家里含着眼泪,在灯光下把全部详细经过写下来告诉您的。在那点燃着惨淡的灯火旁边放着一份晚餐,您想象得到我是一口也吃不下的,这是纳尼娜吩咐为我做的,因为我已经有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这些惨象是不会长期留在我记忆中的,因为我的生命并不是属于我的,就像玛格丽特的生命不属于她的一样,因此我就在发生这些事情的地方把这些事情告诉您,生怕时间一长,我就不能在您回来的时候把这些惨象确切地讲给您听。

  “您看完了吗?”当我看完这些手稿以后阿尔芒问我。

  “如果我所读到的全是真的话,我的朋友,我明白您经受的是些什么样的痛苦!”

  “我父亲的一封来信也向我证实了这一切。”

  我们又谈论了一会儿这个刚刚结束的悲惨命运,然后我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儿。

  阿尔芒一直很伤心,但是在讲了这个故事以后,他心情稍许轻松了一些,并很快恢复了健康,我们一起去拜访了普律当丝和朱利·迪普拉。

  普律当丝刚刚破了产,她对我们说是玛格丽特害得她破产的,说玛格丽特在生病期间向她借了很多钱,因此她开出了很多她无力偿付的期票,玛格丽特没有还她钱就死了,又没有给她收据,因此她也算不上是债权人。

  迪韦尔诺瓦太太到处散布这个无稽之谈,作为她经济困难的原因,她向阿尔芒要了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阿尔芒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但是他宁愿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他对一切和他情妇有过关系的人和事都怀有敬意。

  随后我们到了朱利·迪普拉家里,她向我们讲述了她亲眼目睹的惨事,在想起她朋友的时候流下了真诚的眼泪。

  最后我们到玛格丽特的坟地上去,四月里太阳的初辉已经催开了绿叶的嫩芽。

  阿尔芒还有最后一件必须要办的事情,就是到他父亲那儿去。他还希望我能陪他去。

  我们一起抵达了C城,在那里我见到了迪瓦尔先生,他就像他儿子对我描述的一样:身材高大,神态威严,性情和蔼。

  他含着幸福的眼泪欢迎阿尔芒,亲切地和我握手。我很快就发现了在这个税务官身上,父爱高于一切。

  他女儿名叫布朗什,她眼睛明亮,目光明澈,安详的嘴唇表明她灵魂里全是圣洁的思想,嘴里讲的全是虔诚的话语。看见她哥哥回来她满脸微笑,这个纯洁的少女一点也不知道,仅仅为了维护她的姓氏,一个在远处的妓女就牺牲了自己的幸福。

  我在这个幸福的家庭里住了几天,全家都为这个给他们带来一颗治愈了的心的人忙碌着。

  我回到巴黎,依照我听到的那样写下了这篇故事。这篇故事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它的真实性,不过也许会引起争论。

  我并没有从这个故事中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都能像她一样地为人;远非如此,但是我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姑娘,在她的一生中曾产生过一种严肃的爱情,她为了这个爱情遭受痛苦,直至死去。我把我听到的事讲给读者听,这是一种责任。

  我并不是在宣扬淫乱邪恶,但是不论在什么地方听到有这种高贵的受苦人在祈求,我都要为他作宣传。

  我再重复一遍,玛格丽特的故事是罕见的,但是如果它带有普遍性的话,似乎也就不必把它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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