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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皮埃尔读完了埃莱娜的一封长信。埃莱娜以档案馆员的那种精确,回忆了幸福的时光和不幸的日子。回首往事,皮埃尔感到心情不安。他已对那些往事无动于衷,虽然还记得清清楚楚,但已无关紧要。埃莱娜还说要来小岛,想在小岛上呆一段时间,“告诉你两三件事,看看远离家乡会不会消除痛苦。”

  康贝把一些陶瓷碎片放进一个纸盒。那些碎片是一个猎手在一棵被风刮倒的乌樱丹树根底下找到的。碎片上的图案完整无缺。那是一头独眼猛兽。独眼长在额头正中,有两个瞳孔。

  “如果你过去爱过的一个女人这样写信给你,你会怎么想?”皮埃尔问他。

  我缺少你的仇恨。晚上,当你孤零零地吃完饭之后,我回家了,浑身散发着我刚刚离开的那个人的味道。我拥抱着你,强迫你闻这种味道。然后,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在热水中梦想情人,梦想下次拥抱。但你风度翩翩,克制住自己的仇恨,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感到厌恶。对,就是那种仇恨。当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你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盯着我,无法继续读书;当我由于过于孤独,半夜里醒来,抱起我们的儿子,紧紧地搂着他,然后又哄他入睡,守在他身边,吻着他的嘴唇,看着他重新入睡。这时,你应该恨我。你仔细观察,坚决不说话,怒火中烧,表面上却装作毫不在乎。对,这就是仇恨吧!你独自发泄怒火:多少书被撕了封面,多少裁纸刀被扭弯,多少副眼镜被咬断架子,多少铅笔、钢笔和烟斗被折断!当你回到我们的房间,在我对面的床上睡觉时,你脸色苍白,手和嘴唇都颤抖着。你强忍着自己的狂怒。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是的,我缺少你的仇恨。这说明我对你是何等重要,你的离开丝毫不能说明问题。当我在小岛上与你重逢时,我重新找到这种完整的仇恨。我将悄悄地来到,既不告诉你哪一天,也不告诉你什么时候。就像死神悄悄来临一样!

  “她会失望吗?”康贝失望地问。

  皮埃尔没有说话,他久久地看着信,然后把信撕了,把碎片扔在废纸篓里。碎片消失在落满烟灰、揉成一团团的草稿纸当中。

  “这是不是不人道?”

  “对男人来说,一切都是人道的,包括他所犯下的暴行。”勒贝尔说。

  “那为什么有的行为显得不人道?”中尉紧追不放。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

  “我们所祈求的神灵乐意让我们产生犯罪感吗?”

  “让我们谈点别的吧……今天是节日!”

  在反殖民制度的暴动者以前举行秘密会议的露天咖啡座上,勒贝尔和中尉坐在桌边,为阵亡的战友干杯。幸福的回忆、苦涩的悔恨、看破红尘的思想和道德思考交错在一起。他们越喝越感到空虚。

  炎热使人疲惫,迫使勒贝尔一杯杯地喝棕榈酒。咖啡店老板不时过来加酒。当天上午,鹰派的这个首领走下主席台,加入了庆祝独立的游行队伍。对广大民众来说,根据强制性的仪式,举行一年一度的游行,是向鹮派占大多数席位的委员会表示敬意的机会。这个委员会统治着小岛。

  游行队伍中有制服过窄的老战士。来自乡村、抱着高粱穗的农民,步伐整齐的军人,衣服陈旧、工资得不到保证的官员,步子混乱、跳着换脚的手工艺人,脸色和他们的营业额一样悲惨的小店店主,营养不良、嚼着黑色的天仙子叶以便忘却自己的不幸和饥饿的工人。人们一一经过,队伍最后是怀里抱着小孩的妇女,她们为参加游行,特地穿上她们惟一的漂亮裙子,包着羽毛头巾。她们怀里的孩子,光着上身,缠着腰带,腰带上缀着骨制的护身符。孩子们的脸被分别涂上他们所属派别的颜色,鹰派黑,鹮派绿。

  勒贝尔在委员会中不直接负责,他是顾问之一,让人敬畏,但很少人听他的。他难以忍受这种虚假的仪式,没等主席讲完话就溜了。主席的致词没完没了。当勒贝尔的名字被提到时,公众的欢呼声持续最长。但这已难以使他高兴。

  “你为什么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大家都看见你离开了主席台。你寻找什么?等待什么?”

  “战后,战胜者感到一切都索然无味。”勒贝尔说。“你看,你看看我们周围,我们流血牺牲,难道就为了这?”

  码头和堤岸上,小伙子们三五成群,手里拿着酒瓶在散步,姑娘们则穿着短裙,其式样是从游客遗忘的杂志中模仿的。几小时内,他们不断相遇,互相引诱,互相挑选。晚上,他们双双对对在被遗弃的货仓里睡觉。他们低声说话,不笑,连微笑都很难得。

  整个港口都让人感到烦闷。黄嘴的褐色的海鸥在码头上空盘旋,寻找着食物的残渣。脑袋灰色的海鸥停在船底布满污水的驳船上,盯着正在补渔网或打扫驳船的渔民。有的小鱼被压得太烂,无法出售,便成了它们无情争夺的对象。有时,一些年轻的水手为了解闷,向它们扔去一些五颜六色的木块。他们坚信自己的阴谋能够得逞。果然,贪得无厌的海鸥昏了头脑,向木块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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