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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里见和佐枝子走下车,在桃树林前伫足欣赏了好一阵子,似乎忘了彼此的存在。然后,才缓缓走进桃树林中。踩在林中带着湿气的柔软泥土上,阳光像五线谱一样穿透错落有致的桃树枝叶洒落地面。两人随意漫步着,没有遇到其他游人,四周一片寂静,里见倾听着自己发出的脚步声。

  “想不到,在距离机场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有这么一个远离尘嚣的桃树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佐枝子低着头,停下了脚步。

  “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这里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桃花的世界,恬静而华丽,正是所谓的桃花乡。不过,那个时候的桃树林太华丽了,总觉得和自己格格不入,我还是无法适应。”佐枝子站在树阴下微笑着。

  “或许吧。桃花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很华丽,总觉得和你不太搭调。你经常来这里吗?”

  “对,偶尔一个人漫步在尚未开花的桃树林中,感觉好像在探究只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佐枝子的声音在桃树林中静静地回响着,树叶轻轻地随风摆动。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出了桃树林,来到高地的顶端。遥远的右侧彼端,五月的山坡和缓的轮廓依稀可见,正前方的花屋敷丘陵起起伏伏,近在眼前,或许是因为山高风大的关系,四周的树木猛烈摇摆着。

  “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下?”

  里见望着正前方的丘陵,在高地顶端的草丛上坐了下来。佐枝子也在里见身旁坐下。彼此虽然默不作声,却丝毫没有凝重的气氛,内心反而有一种宁静的祥和。

  “啊!”

  佐枝子突然轻呼出声,侧着头竖起耳朵听着。原来,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了教堂的钟声。里见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啊,是那里。从花屋敷丘陵右端中央,树木特别浓密的地方传来的。”

  佐枝子朝着那个方向凝神看着。

  “咦,那是圣和女子学院。刚才的钟声是女子学院的钟楼传来的,真没想到可以在这里看到女子学院。”

  从来没有来过高地顶端的佐枝子惊讶地指着那个方向,丘陵中央的树林里,隐约看见一幢红瓦白墙、很漂亮的建筑物。

  “那就是你和三知代读的圣和女子学院吗?”里见似乎被眼前这幢欧式学院风格的美丽建筑和四周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了。

  “但我不太喜欢那所学校,把门阀、家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上次我去参加校友会时,大家的话题也都集中在丈夫的家世和社会地位上。”

  “那,三知代希望我能够当上教授,应该也和这种校风有关吧。”

  “咦?三知代也会在意你能不能当上教授吗?”佐枝子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三知代希望我当上教授与虚荣心或对名誉的渴望无关,她父亲是名古屋大学的医学部长,她的亲戚中也有许多大学教授,所以,她认为留在大学里深造,自然就会当上教授。她的想法很单纯。”里见的语气有点沉重。

  “我能够了解。我们家也有这种想法。虽然我哥想走文学的路,但还是在父亲的强迫下勉强进了医学系。他读得很不快乐,还罹患了肺炎,最后几乎是用自戕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医生,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孙子也要当医生,只要留在大学深造,就必须要当上教授,这是许多医生家庭的普遍想法,完全漠视了人的个性。但我认为像里见医生这么优秀的人,能不能当上教授根本不重要。”

  说完,佐枝子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发现心中对里见的思慕之情已超乎想象,而且自己还试图暗地珍惜、培养这份情感。里见似乎并没有体会到佐枝子话中的含意,用清澈得有点冷漠的视线注视着遥远的前方。

  “财前应该差不多到羽田机场了吧?”他看了一下腕表说道。

  “他今天晚上就要去德国了。我很羡慕财前有机会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和各国的医学家直接交流。”里见仰望着天空说道。

  “里见医生,很难想象你会羡慕财前。今天的欢送场面根本不像是医学家出席学术研讨会,倒像是政治家或财界大老为了夸耀自己的权势的出国欢送会。当然,这不能完全怪财前,送行的人或许也有责任,但真正有志于医学之道的学者的欢送仪式应该有更高的格调才是。”

  说到这里,佐枝子停顿了一下:“如果今天不是您陪我一起过来,我一定也会把送给波尔夫教授的礼物托给第一外科医局的人带过来。我根本不可能自己跑到机场把东西交给财前。”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礼物,不管财前有没有去府上请安,都是你的心意,对方也一定会感受到的。”里见似乎在笑佐枝子稚气未脱。

  “其实我不是很介意,我父亲和母亲都强烈反对我去大学找财前。因为,无论在教授选举时财前和父亲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在教授选举后,他不仅从来没有来过我家里,还漠视十六年来的师生情谊,完全无视我父亲的存在。我并不是因为我父亲才说这种话,而是我无法原谅这种人的所做所为。”

  她极有主见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让人怀疑如此激烈的情绪竟是隐藏在她那看上去纤细娇弱的身躯里的。

  “财前这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野心将他人完全置之度外,无论对方是师长、朋友还是病人,他也会毫不在乎地踩着别人的肩膀以爬上医学界的权势顶点。”

  虽然她的语气很平静,但一双单眼皮的凤眼露出坚毅的眼神。里见第一次感受到佐枝子的坚强个性,他似乎被她的激烈情绪震慑住了,盯着她的脸注视良久。

  “刚才,在机场登机门那里,你在对财前说‘期待你有出色的表现’之后,不是还不放心地提到‘那位病人’吗?我想,你指的应该是上次提到过的贲门癌病人吧。我觉得,那位病人的事你最好别再插手了。我感觉怪怪的……”

  “怪怪的?”里见一脸诧异与不解。

  “财前这个人一旦遇到不利于己的事,很可能会将责任推到你身上,所以请别再插手了……”佐枝子再度要求。

  “怎么可能?你想的太多了。”

  “不,你一提到病人的事,他立刻冷漠地充耳不闻,看到他走进登机门的时候,我不禁浑身发毛,觉得背脊上涌出一股寒意,所以……”

  “但那样的话,病人就太可怜了。”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已经百分之一百二十地尽了内科医生的职责,而且也已经将病患转到外科了,这样不就好了吗?我总觉得你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我不希望你因为财前的事受到伤害。”佐枝子十分坚持。

  “怎么可能?这……”

  里见才说到一半,佐枝子倏地伸出白皙的手堵住里见的嘴。

  “不,在上次教授选举中,我就预感结局不会圆满,这次我也有相同的预感。”

  她用祈求的语气说,“请不要让我担心。”

  【第十五章】

  飞机开始缓缓降落,刺眼的阳光穿透云层缝隙,云端下,是德国南部层层迭迭的山野。

  飞越一片一望无际的浓密森林,经过几个草原和村落之后,终于看到红色屋顶密集的都市。不久,飞机就飞到了法兰克福。

  泛美航空的飞机从东京启程往南飞行了三十一个小时后,财前终于体会到一种脚踏实地的解脱感,但也同时对踏上德国这片土地产生了些许的紧张。他填写完空中小姐发给他的入境卡后,开始整理行装。随着一阵轻微的颠簸,飞机终于着陆。巨大的引擎声停熄后,舷梯放下了。财前提起黑色手提包,挺起胸膛,缓步走下舷梯。鹈饲医学部长帮他联络的、在慕尼黑大学研习循环系统疾病的第一内科助理芦川,以及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都会来接他,因而他故意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势。走过纯白色机场大厦的出入境检查站,财前来到行李提领站,托运的行李正从输送带上送出来,像铁臂般的机器手不断地自动将行李搬出来。虽然这种德国式的搬运行李方式很合理,但财前担心行李箱内将在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原稿和幻灯片会丢失,因此有些怏然。财前提起自己的行李,完成入境手续后,一走出大门,即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财前医生!我是第一内科的芦川,我来接您了。”

  芦川先认出财前,迅速跑了过来。他年约三十二、三岁,脸色苍白,感觉有点神经质。

  “芦川你好,辛苦了。”

  财前正想把手上的行李交给芦川——“请问是财前教授吗?我是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市田,接到总公司的指示来机场接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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