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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随着时间过去,夜越来越深,贝克也对这叫好望的小村子的情况有了一点了解。“汉克广场”是村里的潦倒酒客们聚会的地方,多半是老人。而那家“汉克第二”则是一个舞厅,年轻人们乐于光顾的地方,到那儿去的豪饮酒客也要多一点。不过今天晚上去“汉克第二”的人也不会多。

  “那里吵得震天价响,”一个刚进门的本地老酒客说,“我想没有人能在那里都呆上几分钟的。”贝克本来希望喝了酒以后,自己便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选择,但他现在却觉得心里烦乱得不得了。他的注意力老是飘开去,他要自己想想现在应该干什么,而它却老是回到已经经历过的事上头去。他的良心可能觉得不踏实吧。他已经发觉自己在自怜自悼,而这正是良心的后门。干吗呢?他在尽力地同自己的感情作斗争,就像一个人在抵抗破门而入的部队。为什么他要为自己难受呢?他跟教堂里的那些人不一样。对他说来,受苦是件丑恶的事,是件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去躲避的事。他决不要怀着赎罪的热情去拥抱的那些东西,他并不需要殉道的荆冠。让圣徒和殉道者去受苦吧。我不是他们。

  他想到了那个男孩。毫无疑问,教堂里的那帮殉道者们会认为,那孩子的死应该是他的错误造成的——如果他把食品拿回来分给他的话,提姆便不会去吃那丢弃在地窖中的罐头里的东西。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可是他们怎么能够这样肯定呢?他自己也不了解这种腐肉中毒症呀。可他心里还想争辩,即令这男孩没有吃那些罐头里的东西,这事迟早还是会发生的,虽说没有这么快,所以这不应该是他的过错。他们没有理由把这加到他的头上。何况,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应该对什么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负责呢?在哪些方面负责呢?

  收音盒子里的音乐一直在他的耳边响。

  “你可以把那东西给弄小声一点吗?”他有点不悦地说。

  “把什么弄小声一点?”秃顶问道。

  “那收音匣子。”

  “它根本没有开,你这白痴。”他回答。旁边的两个酒客大笑,那读报的老头的笑声咯咯不停。

  贝克重新回到他的白兰地上。他的眼睛看见了柜台上的那些砸出来的痕迹,他的手指摸着那几道裂纹。这些道路会把他带到哪里呢?他是一个不属于任何社会群体的人。他已经不能再到城里去了。只要他一回去,他们就会抓住他。无处可去。他的一切都给剥夺了。他是一个在自己国家中间的异类,陌生人。懊悔像什么东西发酵后在他的心里翻腾。他先前小心地作了选择,作了决定。但他现在觉得好像它们有点不对劲。也许他应该同自己的律师商量一下,应该相信自己的运气?如果一切运转正常,那么他还可以为公众服务一段时间。可如果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呢?他甚至不能考虑蹲监狱的可能。那怕关两年他也受不了,他活不出来的。他还是得先逃走。可怎样逃呢?他们早就吊销了他的旅行护照。他没有办法离开那城市。

  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喝了这么多酒也没有把他的记忆力给掩没起来。那天晚上,他走进那条小巷,那儿有一群人正溜进一个大门。他认为这是卖私酒的什么小酒馆。那里的酒可是不兑这么些水的,不像这“汉克广场”或者甚至旅店里卖的货色。他跟着他们进去,结果惊奇地发现这是基督徒们的集会。是祈祷活动,只有摇曳跳动的烛光,轻声细语的仪式,含着泪的唱诗。为什么他们对他这个陌生人没有一点警惕呢?甚至没有一个人投来一个询问的眼光?他不知道。他们甚至还欢迎他的加人。而当他听到他们说起地下组织时,他的心里立刻萌生了一个计划,一个逃亡的计划。他以前也知道基督徒,他的背景使他足以使他说一些有关基督徒的言辞,也能假装作祈祷之类。他要做的就是先哄着他们,直到能够最后离开的时刻到来。

  即令在那时候,他的良心有时候也刺痛他,使他不安。他以往都生活在狼窝里,在那种环境中,对邻居用心计、撒谎占便宜、甚至替母亲买东西也报假账,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可在这么一个羊群中间,你总有另外的一种感受。你会觉得欺骗会是另一回事。但有好一阵,他并不觉得罪疚,因为他从内心并未意识到他是在欺骗他们。可凡良心忽略了的,也就是良心所支配的。他压制了自己的感情,思考自己的计划,开始同他的上帝打交道。说到底,他的上帝是以他自己的想像建立起来的,因此乐于像他一样地同他交往。最终,在使眼色和握手之间,上帝便同他达成了默契。霍华德确信他的计划一下会成功。

  他的律师早就对法律制度熟悉到了想干什么便可以干什么的地步,所以贝克剩下的钱也已经辗转汇到了境外,他要平稳转移他的下半世生活的话,那轨道已经确保无虞了。一切安排竟是这样顺当。是的,他不喜欢那个聚会地点的肮脏,他也不喜欢与那帮人挤在一个车箱夹缝里时的羞辱。他为什么感到羞辱呢?那些人个个都是基督徒,他们并不关心生命之外的东西,而他们的这种态度却对他要达到的目的有用。他们终于把他带出了城。

  直到他喝完了那杯酒,那收音机盒子还在他的脑际砰砰地响着低音。他反酒杯重重地放在柜台上,抹一抹嘴。一只手的手指撑在脸颊和太阳穴上,另一只手玩弄着那玻璃杯,有一点白兰地给洒出来了。酒杯又满了,刚才不是已经喝完了吗?他甚至也不怀疑这样的好事,便拿起杯子又嘬了一大口。可这东西在嘴里的味道是酸的。他刚才还有的那种享受感觉已经消失了。大概秃顶现在给他的,是劣质品了。

  这就是他的一生甩不掉的问题了,可不是吗?无论他干什么,到头来他都会遇见劣质品。他曾娶了那个漂亮的女人路易莎,可她到后来却是个病篓子;他以为自己做了几笔很不错的生意,精明极了,可他们却起诉他侵吞公款;他同上帝做成了交易,但他的上帝却不肯守约。他本来是应该已经在国境那边的,但他却陷在那个破烂的教堂里这么久。他本来以为这趟旅行不至这么不舒服的,结果却是又饿又冻。

  对了,除了重新合计一下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还应该干点什么呢?他到农庄上去要吃的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事。山姆和彼得,还有别的人的想法才可笑呢。他们凭什么就认定一切都会过去的呢?凭什么说上帝就一定会照顾他们呢?他可没有照顾他们,照顾了吗?他抛弃了霍华德,而他最终也抛弃了他们。说到底,那肯让那小男孩像那样死去的上帝是什么样的上帝呢?就是他霍华德也还不至于心肠这么硬呢?而他怎么会呢?

  他的眼光从桌面上游移开去。那个老头还在那里。可他现在成了路加的糟糕模样了。霍华德觉得自己的背脊梁上从上到下一个寒噤。这的确是路加,没错。“喂,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霍华德想知道。

  “什么?”

  “你怎么会从那教堂到这儿来了呢?你跟着我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老头回答他。

  霍华德突然发现所有在酒吧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心里也想不明白,天气这么糟,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到酒吧来呢?几分钟之前,这儿不是才有他们两人吗?他回过头去看那些新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边有一个女人,她的脸在阴影里面,她正在偷偷地看着他,模样有点不好意思。那不是他死去的妻子路易莎吗?她对他微笑的样子也是怪怪的,这让他觉得有点不安。提姆就坐在她的旁边,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周围带着很大的黑圈。再过去坐着的是彼得,他的衬衫上浸满了鲜红的血。山姆拿着的笔是骷髅的手指。露茜、玛丽娅和艾米都戴着蒲公英串成的花环。甚至本,那送他们出城的汽车司机,也围着一块草皮做成的围裙。看样子他们全都死了,样子惨然。

  “你要什么吗?”

  那秃头凑到他的旁边问他,他的牙齿发绿,他的呼吸发出像是地下泥土的气息。“那杀死孩子的上帝是什么样的呢?他一定就是你的模样了。”

  霍华德不能跟这个古怪的化身妥协。“我们有过交易。”

  “你是在跟一个错误的上帝做交易,”山姆在旁边说,“你的上帝就像你自己。我们的上帝是守约的。你的,只是说谎者,是小偷。”

  霍华德想站起来走开,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路易莎甜蜜地笑着说:“你只是你自己的上帝,我亲爱的。你不要再骗你自己了。”他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她的坐位到他身边来的。她的已经腐烂的脸正冲着他。“爸爸总是说你是一个糊涂的人。你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你分不清坚强和软弱,分不清勇敢和怯懦。每一次你说应该现实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你就已经在想取巧了。但我因为这爱你,我真的爱你。我想你的弱点就是长处。”

  “不,你爱我是因为我的力量。你认为我是聪明的。”

  “啊,霍华德呀,”她的声音变得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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