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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4)


  一听见“奶妈”两个字,包法利夫人就想起了她和奸夫的幽会,当前的灾难,她立刻转过头去,仿佛嘴里尝到一种恶心的味道,比毒药还更厉害。那时,贝尔特被放在床上。

  “啊!你的眼睛好大,妈妈,脸好白,汗好多呵!……”

  她母亲瞧着她。

  “我怕!”孩子边说边往后缩。

  艾玛拉住她的小手,要亲亲她,她却挣开了。

  “行了!把她抱走吧!”夏尔在床后啜泣,大声喊道。

  然后,病人的症状有一阵子不那么明显;她似乎不那么激动不安了;于是,她每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胸口比较平静地吐出一口气,他都觉得回生有望。等他到底看见卡尼韦进来,就扑到他怀里,哭着说:

  “啊!你来了!谢天谢地!你真好!现在,她好点了。你来看……”

  他同行的看法和他完全不同,说起话来,像他自己说的,也不“转变抹角”,他直截了当地开了催吐剂,要把肚子里的东西排除得一干二净。

  不料她却吐起血来。她的嘴唇咬得更紧,四肢抽畜,身上起了褐色斑点,脉搏一按就滑掉了,好像一根绷紧了的线,或是快要绷断的琴弦。

  然后她大叫起来,叫得吓人,她咒骂毒药,说毒药该死,但又哀求它快点送掉她的命,并且伸出僵硬的胳膊,推开夏尔竭力要她喝下去的药,看起来他比她还更痛苦。他站在那里,用手帕遮住嘴唇,发出嘶哑的哭声,呜咽得出不了气,浑身哆嗦,连脚后跟也一颠一颠。费莉西在屋里跑上跑下;奥默动也不动,只是大声叹息;卡尼韦先生一直保持镇静,也开始觉得不对了。

  “见鬼!……但是……她已经排除干净了,而病源一消失……”

  “症状也许消失,”奥默说,“这是不消说的。”

  “救救她吧!”包法利喊道。

  药剂师居然大胆提出假设:“这说不定是转折的顶点。”但卡尼韦不屑理踩,正要用含鸦片的解毒剂,忽然听马鞭挥舞的噼啪声。上下的玻璃窗都震动了,三匹全副披挂的快马,拉着一辆轿式马车,污泥一直溅到马耳朵上,一下就冲过了菜场转弯的地方。原来是拉里维耶博士大驾光临。

  天神下凡也不会使人更加激动。包法利举起了两只手,卡尼韦立刻打住了,奥默赶快脱下不必脱的希腊小帽,那时医生还没有进门呢。

  他属于穿比夏白大褂的伟大外科学派,对于现在这一代人来说,知名度已经大不如前了。但他们既有理论,又能实践,如醉如痴地热爱医学,动起手术来精神振奋,头脑清醒!他一生起气来,医院上下都会震动,他的学生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刚刚挂牌行医,就竭力模仿他的一举一动;结果附近城镇的医生,个个像他一样,穿棉里毛料的长外套,宽大的藏青色工作服;他的衣袖纽扣老是解开的,遮在他手腴的双手上,手很好看,从来不戴手套,仿佛随时准备投入行动,救苦救难似的。他不把十字勋章、头衔、学院放在眼里,待人亲切,慷慨大方,济贫扶幼,施恩而不望回报,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圣人,但是他的智力敏锐,明察秋毫,使人怕他就像害怕魔鬼一样。他的目光比手术刀还更犀利,一直深入到你的灵魂深处,穿透一切托词借口、不便启齿的言语,揭露出藏在下面的谎言假话来。这样,他既庄严肃穆,又平易近人,说明他意识到自己伟大的才能,顺利的处境,以及四十年来辛勤劳动、无可非议的生活。

  他一进门,看见艾玛仰面躺在床上,嘴唇张开,脸如死灰,就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他好像在听卡尼韦说话,一面把食指放在鼻孔底下,一面重复地说:

  “哦,这样,这样。”

  但他慢慢耸了一下肩膀。包法利看见了;两人互相瞧了一眼;这个阅尽人间苦难的名人不禁流下泪来,滴在胸前的花边上。

  他要和卡尼韦进一步说话,就叫他到隔壁房间去。夏尔不知就里,也跟了过去,问道:

  “她病得很厉害,是不是?用芥子泥治疗行不行?我不知道用什么好!请您想个法子吧,您救过这么多人呵!”

  夏尔把两只胳膊都放在他身上,注视着他,眼神流露出恐惧和哀求,几乎晕倒在他胸前。

  “得了,我可怜的人,你要挺得住!没有什么法子了。”

  拉里维耶医生转过身去。

  “你就走吗?”

  “我还回来。”

  他同卡尼韦先生走了出去,好像有话要吩咐马车夫,卡尼韦也不愿意看到艾玛死在自己手里。

  药剂师跟着他们到了广场上。他一见了名人就舍不得离开。因此他恳求拉里维耶先生不嫌简陋,光临他家吃顿午餐。

  他赶快差人到金狮旅店去要鸽子,到肉店去要所有的排骨肉,到杜瓦施家去要奶油,找勒斯蒂布杜瓦要鸡蛋,药剂师自己也动手准备,而奥默太太却一边束紧围裙带子,一边说道:

  “真对不起,先生;因为在我们这个倒霉的小地方。要不是头一天先通知……”

  “高脚杯!!!”奥默低声说。

  “要是我们在城里,至少我们可以做个蹄膀肉……”

  “不要罗嗦!……请入席吧,博士!”

  他认为吃了几口之后,应该提供这场事故的一些细节:

  “我们开头只看到她喉咙干燥,然后上腹部痛得要命,上吐下泻,处在昏迷状态。”

  “她为什么服毒?”

  “我也不知道,博士,我甚至不晓得她哪里搞到的砒霜亚砷酸。”

  朱斯坦这时端了一叠盘子进来,忽然双手发抖。

  “你怎么了?”药剂师问道。

  年轻人听见问他,一失手盘子叮铃当啷全都掉到地上去了。

  “笨蛋!”奥默喊了起来;“该死!木头人!蠢驴一条!”

  但他一下控制住了自己:

  “我想,博士,应该化验一下,首先。我小心地把一根管子插进……”

  “其实,”外科医生说,“不如把手指伸进她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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