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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十一章

  常盘大作中午时分离开办公室以后,就一直不见人影,当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是五点钟快到下班的时间了。

  常盘把抱在手里的西装上衣搁在自己的椅子背上后,边卷袖子边说:“大家停下工作吧。”照例是那个沉重的低音。

  这时候,办公室的内勤、外勤总共二十来人。听到他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后,一瞬间鸦雀无声,都把脸转向常盘。常盘朝大家扫视了一下,然后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以郑重的语调说:

  “诸位都可能已经在报上看到了吧。我们的好友鱼津君在D浅谷遇难了。虽然报上早登过,但因为一时难辨真伪,所以暂时没有公布。昨天早晨急忙派山谷和佐伯二位赶到现场。刚才接到他们两人的报告,肯定了鱼津君确已遇难,并且发现了尸体。请各位为鱼津君默哀吧。”

  常盘等大家起立以后,喊了一声“默哀!”随着他的喊声,大家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等大家坐下以后,常盘又讲起话来:“如果有人问我,鱼津君是不是优秀的职员,我不敢立即无条件地说他是优秀职员。至少对我来说,他不是理想的好部下。他说要去休假旅行,向我请了暑假,然而却登山去了。他瞒着我去登山。难道山那么要紧吗!难道山比公司、比我都重要吗!如果山是那么重要的话,为什么不照实说!难道不是吗?这就是他的不是之处,是个不成熟的毛孩子,半吊子……”常盘边说边用毛巾不停地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擦了又擦。实际上,他是不得不那么擦,因为脸上、颈上都冒出了汗珠。大概太激动了,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为什么——为什么不踉我直说!我,我什么时候采取过不让人家说话的态度!”说到这里,已经成了吆喝之声了。但他立即改变语气:“算了,原谅他吧。不应该鞭挞死者。鱼津君作为一名登山运动员来说,是个好登山运动员,是优秀的登山运动员。作为新东亚贸易的职员,怎么也不能说他是善始善终的!但作为登山运动员,他是一丝不苟地作好了结尾工作的。他直到临终前还详细、正确地把遇难情况记了下来。这恐怕你们也罢,我也罢,都学不到的。”

  汗水又从他的所有毛孔里涌出来了。

  夕阳从窗口射进办公室,正好从背后照着常盘的上身,看那样子他是够热的。

  “鱼津恭太君为什么会遇难?这,他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件事我是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还不能准确地向大家报告,所以暂时还不能向大家转达。我想,过几天你们也能看到的。现在我要说的是稍微不同的另一个问题。鱼津君为什么会死?这是明摆着的。因为他是个勇敢的登山运动员。所谓勇敢的登山运动员,说得极端点,都是注定要死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死,不是理所当然吗。因为他要挺身于死亡率最高的场所,所以,不死才是怪事。鱼津君即使这一次不出事,只要他保持着现在这个勇气,迟早一定会死的。他以技术和意志为武器,向充满死亡的地方,向着大自然阻挡人们的地方挑战,这确是人们用以考验自己能力的伟大工作。自古以来,人类就是这样征服大自然过来的。科学和文化也是这样进步起来的。人类的幸福就是这样取得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登山是了不起的事。可是这个活动却常常和死亡连在一起。——如果鱼津恭太君是个道道地地的公司职员的话,即使上山也不一定会死。他可以爱山,可以以登山为乐,但不会冒险。遗憾的是,尽管他靠着新东亚贸易给的工资生活,却不是公司职员,而是登山运动员。他不是为了爱山,也不是为了以登山为乐而去上山的。他是为了征服山,或者为了验证一下自己这个人所具有的某种东西,而以一个登山运动员的身份去上山的。”

  说到这里,他叫一个女职员:“喂,给我水!”然后好象为了趁水还没有端来以前歇口气似地,绷着脸说:“我还有话要说。”这句话,好似鱼津就在眼前,是对着鱼津说的。常盘喝完了女职员端来的一杯水,用手帕再擦了擦颈上的汗,接着说:“有人认为登山不是以生命为赌注,而是一种现代化的运动,可是我不同意。登山的本质决不是运动。人们征服喜马拉雅山,不是运动吧,怎么会是运动呢。把登山看做运动就是错误的根源。年年都有许多人在山上被夺去生命。那是由于把登山看做运动而产生的悲剧。可不是吗?所有运动都有个规则。如果要把登山作为体育运动,那就给我订个登山规则好了!若是有个规则,遇难事件多少会少一点吧。没有规则的运动,这还了得!还有一层,所有体育运动,都有专职和业余之分。可是登山却没有。业余的登了一两次山,就都自以为是专职的了。什么叫专职的?那就是象鱼津恭太那样的登山运动员。可是这个专职的鱼津不是也死了吗!”

  长时间的演说,或者说是吼叫之后,常盘末了以“混帐!”作为结束语。

  “混帐!”这一句话,给二十多个职员以极为异乎寻常的感觉。好象是自己被叱为“混帐!”又好象不是。

  难怪职员们弄不懂。就连说出这句话的常盘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用这句话来结束演讲。是对准可以不在山上丧生而偏去丢掉生命的鱼津讲的呢,还是对准由于鱼津的死亡而受到难以形容的沉痛打击的自己和自己的心情讲的呢——这一点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受到了难以控制的感情上的袭击,以致不能不说出这种骂人的话来。

  讲完了话,常盘一动不动就地站着,紧闭着嘴,瞪大眼睛,注视着比自己的眼睛略高一些的空间某一点上。从这个彪形大汉的脸上、颈上和卷起的衬衫袖子中露出来的粗壮手臂上,依然冒出汗水来。

  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讲了,一阵空虚感突然涌上常盘的心头。啊!要是鱼津在这里该多好。如果鱼津还活着在这里,他一定会用那梭而不舍的独特方式对自己刚才的话加以反驳——“有道理,不过,经理!”

  鱼津可能会这么说:“登山还是有规则的。乍看,似乎没有规则,其实,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然后,为了驳倒我,鱼津可能会不慌不忙地,把他那一贯充满自信的眼光转向我。混帐!

  “混帐!”常盘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与此同时,他想:鱼津恭太那双眼睛多美!他带着这思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然后,他把两三本新出版的书收进抽屉,从椅子上拿起西装上衣,抱在左手里,傲然地稍挺着胸,走出了如今已荒芜得象沙漠一样的办公室。没有了鱼津的办公室,在常盘眼里,真的象沙漠那么荒芜。

  街道上洒着薄暮时的阳光。常盘想:上哪儿去好呢?觉得没什么地方可去。他觉得口干了。

  常盘大作下意识地从有乐町乘电车,在傍晚杂沓的街道上,朝着日比谷的叉道方向走去。

  他从未有过在下班以后,带着这么空虚的心情走路。大概失去儿子的父亲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吧。现在自己为了回家,朝着电车的停车站走去——这一点是没问题的。可是又觉得无处可去——这算什么心情呢?

  穿过日比谷的叉道,在N大楼处转弯,当来到N大楼门前的时候,常盘愣了一下。因为看到穿着白色麻布衣的瘦长的八代教之助正站在路旁,似乎在等着车子。

  常盘快步走过去,从背后叫了一声:“八代先生。”

  教之助立即回过头来,应了一声“哦!”并作了个笑脸,但马上又换成严肃的表情说;“唉,出了大事了,我看过报纸——那是真的吗?”

  “刚才我和派往现场的人联系上了,说鱼津确实已经死亡。”

  “嗬。”教之助的睑色暗了下来。

  正在这时候,一辆新式高级轿车开了过来,那是八代公司的车子。

  “回公司吗?”

  “不,我正想回家——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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