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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因为您的病被耽误的时间很长,这一点您要记住。您到我们医院里来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也知道事情不妙,但听东佐娃这样坦率地说出来,仍不免张口结舌。

  “是——是啊,”他闷声闷气地说。但他找到了聊以自慰的念头:“不过我想,领导上会考虑到这一点的。”

  “好吧,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请继续让他服用有助于白血球生成的药物。不过,总的说来,还是得放他出去休息一下。这么办吧,科斯托格洛托夫,我们给您开3个月用的人造雌酚,这药目前药房里有发,您可以去买,带回家去以后一定要按时打针。要是你们那里没有人打针,那您可以带片剂去。”

  科斯托格洛托夫微微动了动嘴唇,想提醒她:第一,他根本没有什么家;第二,他没有钱;第三,他还不是那样一个傻瓜,会去从事慢性自杀。

  但他看到东佐娃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也就改变了主意,没有说出来。

  巡诊到此结束了。

  艾哈迈占跑来说:事情都已经办妥,他的衣物也有人去取了。今天他要跟好朋友喝上几杯!有关的证明和单据他明天来取。他的情绪是那么激动,说话是那么快和响,别人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个样子。他脚步稳健有力,仿佛根本没有跟他们一起在这里病了两个月。剪成平头的浓密黑发和两道漆黑的眉毛下,一对眼睛像醉汉眼睛那样发亮,由于感到外面的生活正等待着他,他的整个背部都在颤抖。他急忙去收拾东西,把该扔的也扔了,还跑去请求让他和一楼的病号们一起吃一顿午饭。

  科斯托格洛托夫被叫去照爱克斯光。他在那里等了一会,接着就躺在器械下面。照完之后,他出来还在台阶上看了看,天色怎么这样晦暗。

  整个天空布满了迅速浮动的灰暗云团,灰暗浮云的后面是缓缓移动的深紫色的云层,预示着大雨将临。但空气十分暖和,所以这雨只能是一场春天的需雨。

  散步是散不成了,他重又上楼回病房去。在走廊里他就听到激动异常的艾哈迈占在大声讲述:

  “让那些混蛋吃得比士兵还要好!至少不比士兵吃得差!每天的口粮是1,200克。其实应当让他们吃大粪!干活他们尽偷懒!我们刚把他们带到工区,他们马上就东奔西走,躲起来,整天睡大觉。”

  科斯托格洛托夫悄悄走进门去。此时,已经打好了包裹的艾哈迈占,站在剥去了被单、枕套的床前,挥动胳膊,露出白牙,深信不疑地向全病房的人讲完他最后要讲的一个故事。

  而整个病房已经大变样了——费德拉乌已经离开,哲学家和舒卢宾也都不在。不知为什么奥列格从未听到艾哈迈占当着病房里原来那些病号讲过这个故事。

  “这就是说,他们什么也没建造,是吗?”科斯托格洛托夫轻声问道。“工区里看不见任何建筑物?”

  “造倒是造的,”艾哈迈占有点乱了方阵。“不过,造得不好。”

  “你们该帮帮他们呀……”科斯托格洛托夫说得更轻了,仿佛越来越没有气力。

  “我们的任务是持枪站岗,他们的事情是挥锹干活!”艾哈迈占爽朗地回答。

  奥列格望着自己的这个同病房病友的脸,仿佛是头一回看见它。不,这样的脸在好多年以前他就见过,那是裹在羊皮袄翻领里的,手里还端着自动步枪。艾哈迈占的智力不超过玩多米诺骨牌那个水平,可他为人直率。

  如果一连几十年不许把事实真相讲出来,人们的头脑势必陷入迷津,那时,要了解自己同胞的思想就比了解火星人还难。

  “可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科斯托格洛托夫没有就此罢休。“怎么能让人吃大粪?你是开开玩笑而已,对吧?”

  “决不是开什么玩笑!他们可谈不上是人!他们不是人!”艾哈迈占十分激动,深信不疑地坚持己见。

  他希望能说服科斯托格洛托夫,让科斯托格洛托夫像在场的其他听众一样也相信他说的话。虽然他知道奥列格是流放者,然而他不知道奥列格在一些劳改营里待过。

  科斯托格洛托夫心里纳闷,为什么鲁萨诺夫不插进来支持艾哈迈占,于是他朝鲁萨诺夫的床上斜瞅了一眼,原来鲁萨诺夫根本不在病房里。

  “我原先把你看成一个战士。原来你是在这样的军队里当兵,”科斯托格洛托夫拖长了声调。“这么说,你是为贝利亚服务的噗?”

  “我不知道什么贝利亚不贝利亚!”艾哈迈占生气了,脸涨得通红。“上边谁掌权——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宣过誓,所以也就执行任务。要是强迫你干,那你也得干……”

  第三十三章 顺利的结局

  那一天果然下起大雨来。整整一夜大雨如注,还刮风,风愈刮愈冷,到星期四早晨,下的已是雨夹雪了;医院里那些一再说春天已经来临困而把双层窗扇都打开过的人,其中包括科斯托格洛托夫,此时也都不吭声了。不过,从星期四午后起,雪和雨都不下了,风也小了,窗外是一片晦暗、阴冷、沉寂的景象。

  黄昏时分,西边的天际透过晚霞闪出一道细长的金色缝隙。

  而到了鲁萨诺夫准备出院的星期五早晨,已是碧空如洗,没有一丝云彩,朝阳甚至开始晒干沥青路上的团团水洼以及叙贯草地的土径。

  大家也都感到,这下才是真正春天的开始,而且不会再反复了。于是,糊住窗缝的纸条被划开了,插销被拔起来了,双层玻璃窗被打开了,而干硬的油灰落到地板上由护理员进行打扫。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有把自己的衣物交到存放处,也没有领用医院的东西,所以任何时候出院都可以。早晨,刚吃过早饭,家里的人就来接他。

  你道是谁来的!是拉夫里克开着汽车来了,他昨天刚领到驾驶执照!学校里也正好昨天开始放假,拉夫里克将有机会常去参加晚会,而玛伊卡将去郊游,所以这两个最小的孩子特别高兴。卡皮托利娜·马特维耶夫娜就是同他们俩一起来的,两个大孩子没来。拉夫里克已取得母亲的同意,接父亲出院后他将开车载朋友们去兜风,同时也借机显示一下,即使尤拉不在,他开车也一点不含糊。

  就像完全倒过来放映一卷胶片似的,一切都朝相反方向进行,但与鲁萨诺夫前来住院的那天相比,今天的气氛愉快多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穿着病号服走进护士长的小房间,出来时已换上了一套灰色的西服。身穿一套蓝色新西服的拉夫里克无忧无虑,这小伙子机灵而又漂亮,若不是在前厅里老是跟玛伊卡疼戏打闹,已经完全像一个大人了。他不停地让系在小皮条上的汽车钥匙绕着食指转,一派神气的样子。

  “你把车上所有的门把都锁了吗?”玛伊卡问。

  “都锁了。”

  “窗玻璃都摇上了吗?”

  “你可以去检查。”

  玛伊卡晃着一头深色的模发跑去看了一下,回来说:

  “一切都正常。”可她随即又显得很吃惊。“车后库锁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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