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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不幸也的确降临到了头上,那是她婆婆本人牵的线:战争的头一年,一个没有证件的人前来要求暂避。婆婆对家里人十分苛刻,但又恰守基督教的普遍信条,她收留了那个逃兵,甚至没跟儿子、媳妇商量一下。逃兵在她家里住了两夜就离去了,后来在别的地方被逮住,审讯时他交待出留他住宿的人家。婆婆当时已年近八旬,当局没有碰她,但认为应当把她50岁的儿子和40岁的媳妇抓起来。提审时间及,拥逃兵是不是他们的亲戚;如果是的话,后果的严重性就会大大减轻,因为这不过是河私行为,完全可以理解,甚至情有可原。但逃兵同他们非亲非故,只是路过罢了,结果卡德明夫妇不是作为逃兵的窝藏者,而是作为有意识破坏红军战斗力的祖国公敌各判10年徒刑。战争结束了,那个逃兵已在1945年斯大林大赦中获释(历史学家将会百思而不得其解:为什么逃兵最先得到宽恕,而没有任何限制)。他已经忘了当初在哪户人家借宿过,连累了什么人。而卡德明夫妇跟那次大赦却沾不到边儿,因为他们不是逃兵,而是敌人。他们眼满了10年徒刑,可还是不放他们回家,因为他们不是单独行动,而是一个集团,一个组织——丈夫和妻子!所以必须永久流放。卡德明夫妇预见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事先就提出申请,希望至少能把他们流放到同一个地方。当时,似乎谁也没有直接表示反对,这一请求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然而,丈夫还是被流放到哈萨克斯坦南方,妻子被流放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区。也许是有意把他们分开,因为他们是同一个组织的成员?……

  不,这倒不是为了惩罚他们,不是故意刁难,只不过内务部机构里没有分管照顾夫妇关系的专职人员,所以他们也就分开了。年近半百、手脚浮肿的妻子被放逐到原始森林,那里除了在劳改营时已经熟悉的伐木外,没有别的活可干。(但直到现在她回忆起叶尼塞河流域的原始森林时,也不免赞叹地说:那里的风景多美啊!)在大约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不停地往莫斯科写信求告,最后总算派来一名特别递解员把叶连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带到乌什一捷列克这里来。

  对于现在的生活,他们怎会不高兴!他们怎会不爱乌什一捷列克!怎会不爱自己的小泥屋!他们还会想过什么样的好日子?

  永久流放就永久流放好了!在这永久流放的时间里是足以研究乌什一捷列克的气候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挂出了一支温度计,安放了一只计算降水量的罐子,而风力则去向英娜·施特廖姆了解。英娜是10年制中学毕业生,在管国家气象站的一个点。气象站如果还观察到什么情况,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也都—一记入精确统计的气象日志,令人叹服。

  还是小时候他就从当交通工程师的父亲那儿养成困不住的工作习惯和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不管柯罗连科是否有点迂夫子气,但他说过(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引用他的原话):‘识要事情井井有条,我们的心里就觉得平静。”卡德明医生还有一句喜欢常说的口头掸:“事物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事物本身知道,而我们只要做到不妨碍它们就行了。

  在冬天的晚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喜欢把这样一件事当作消遣:装订书籍。他喜欢把蓬乱、松散、扭曲的书整理得平整熨贴、赏心悦目。在乌什一捷列克,他甚至清人做了一台装订压书机和一把极其锋利的切纸刀。

  付清了土房子钱以后,卡德明夫妇依然在各方面都很节约,衣服总是穿!日的,逐月省下来的一点钱好买一台干电池收音机。他们得先跟文化用品商店的库尔德族售货员说好为他们留一些电池,因为电池与收音机是分别到货,而且不是经常有。他们还必须克服所有流放者对收音机所怀有的恐惧心理:内务部的官员会怎么想?买收音机的目的是不是为了收听BBC?恐惧心理克服了,电池也弄到了,收音机打开了,于是传出了音乐声,对囚犯的耳朵来说,这种声音只有天堂才有。但这是靠3截电池供电的收音机发出来的,是普契尼、西贝柳斯、鲍尔特尼扬斯基③等人的作品,在卡德明的土屋里,每天都从节目中选出来收听。就这样,收音机充实了他们的世界,不仅没有什么需要取自外界,而且还可以把自己的财富匀给别人。

  但春天一到,晚上就没有多少时间听收音机了,他得抓紧时间照看宅旁的园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把自己的这块园地安排得如此精细和富有生机,简直使老公爵包尔康斯基和他那荒山田庄上特聘的建筑师也相形见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年已花甲,但在医院里还十分活跃,一个人顶一个半人工作,无论哪天夜里随时都准备跑去接生。在村子里,他走路总是急急匆匆,健步如飞,不因自己须发斑白而不好意思,人们只见叶连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给他缝的那件帆布上衣的衣襟迎风飘扬。然而使起铁锹来,他却显得力气不够,早晨干半个小时,也就开始气喘吁吁了。但尽管两手和心脏跟不上,规划设计得却十分完美。他带领奥列格在以两株小树为界的宅旁空地上参观,边走边夸耀地说:

  “您瞧那儿,奥列格,整个这块地将有一条小径贯穿过去。左面,您将来会看到三棵杏树,这已经种下去了。右边将辟为葡萄园,这无疑也会扎下根去。小径的尽头将出现一座亭子——一座真正的亭子,乌什一捷列克还从未见过的那种!亭子的基石已经安好,那里放一张半圆形的土坯砖台(还是那霍姆拉托维奇问:“为什么要半圆形的?”),这里插一些树条,让啤酒花攀藤。旁边将种上芬芳扑鼻的烟草。白天我们将在这里避暑,晚上生上荣炊在这里喝茶,那时也请您光临!”(不过,茶炊还没有买呢。)

  他们的园子里还会长出什么来,目前尚不知道,现在肯定不会种的东西有土豆、卷心菜、黄瓜、西红柿和南瓜,这些东西邻居们家里都有。卡德明夫妇会不以为然地说:“要知道,这都能够买到!”乌什一捷列克的定居者都善于经营和持家,自己养牛,养猪,养羊,养鸡。卡德明夫妇也不完全反对饲养家畜,但他们的饲养方针不能得到实惠,因为他们所养的都是狗和猫。卡德明夫妇是这么想的:牛奶也罢,肉也罢,市场上都能买到,但狗的忠心能上哪儿买去?难道光花钱就能叫那毛像宫狐、大得像狗熊的茹克或小巧玲珑、全身雪白、可是有两只灵活的黑耳朵的托比克那么又跳又蹦地欢迎你?

  我们现在把人们喜欢动物看得一文不值,甚至别人爱猫也必然遭到我们取笑。但我们一开始讨厌动物,以后会不会必然发展到对人也讨厌呢?

  卡德明夫妇对自己所蓄养的每一只动物爱的并不是它们的皮毛,而是它们的性灵。从老两口身上焕发出来的共同的热诚,不需要任何训练,几乎马上就能被他们的动物所把握。卡德明夫妇跟它们说话的时候,它们总是非常重视,会久久地坐在那里洗耳恭听。这些动物特别珍惜自己跟主人的朋友关系,并以到处伴随主人而感到自豪。如果托比克躺在房间里(狗出入房间不受限制),看到叶连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正在穿大衣,拿起拎包,它不仅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会儿是要到村子里去散步,而且马上就会爬起身来,跑到花园里去找茹克,不一会儿就会跟它一起回到屋里来。托比克在那里用狗的语言告诉它有关散步的消息,于是茹克就兴冲冲地跑来,准备跟主人一起出发。

  茹克的时间观念很强。把卡德明夫妇送到电影场以后,它不是趴在俱乐部门口,而是悄然离去,但电影散场的时候它总是会回到门口等。有一次影片放映的时间特别短,结果它回来晚了。起初它是多么难过啊,而后来又蹦呀跳呀不知有多高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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