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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何天衢心里有一肚皮的话,却无法张口,这时听得窈娘说出细情,话又说得这样郑重,忍不住抢着喊了一声:“窈姊,你……”

  这“你”字刚吐出音来,窈娘一对射出奇光似的妙目,向他盯了眼,命令似的玉手一挥,低声一唤:“莫响,听我说。这几天九子鬼母十拿九稳,盼望狮王普辂取得沐氏全家性命回来,便要发动全力,雄据滇南,大做起来。而且计划早已布置停当,谁守某寨,谁夺某地,都已派定。这儿维摩州一带,派定的便是飞天狐吾必魁。飞天狐这人,大约你也有耳闻。他早知道这儿三乡寨是维摩州的精华所在地,又明知主持三乡寨是女流,九子鬼母派定他时,恨不得立时下手。虽然不敢违背九子鬼母的命令,任意胡来,我却知道他已暗地派人到此卧底,想暗中先刺死耐德再说。耐德一死,三乡寨主持无人,不用等昆明普辂事毕,九子鬼母定即派他走马上任了。

  “哪知九子鬼母忽然派他远赴云贵边境,联合各股苗匪。幸而有这一举,此地情势略缓。但是现在边匪已被官军扫荡,沐公爷已班师回府,狮王普辂在昆明便要下手,飞天狐也必赶回阿迷,夺取三乡寨,这几天形势又紧急起来了。前天九子鬼母又派我代普辂镇守阿迷土司府,顺便巡查就近一带各苗寨,有无奸细,又把秘魔崖出入要口,防护得铁桶一般。

  “他们这样严密防护老巢,是有道理的。因为最近有一夜防守秘魔崖口的一对老狒狒,忽然被人用大力金刚重手法,活活击死。鬼母洞口还留下一封怪信,信内没有字,只画了五件东西。第一样,是一支奇形铁拐;第二样,是一对雌雄宝剑;第三样,是一支铁箫;第四样,是一对铜钹;第五样,却画着一个乾卦。

  “九子鬼母发现这封怪信以后,似乎认识这几件东西的来源,裂着一张破瓢似的歪嘴,磔磔怪笑道:‘早知道这几个老废物要来惹厌,这倒好,一齐送上门来领死,免得老娘费心。’说罢,便把那封怪信撕得粉碎。第二天,便分派我们分路巡查各处了,一面又火速调回已赴昆明的黑牡丹,助守老巢。

  “究竟那封怪信怎样来源,除出九子鬼母,谁也猜不透内中机关。但是派我到阿迷来,却暗暗庆幸。我当天离开秘魔崖时,便存下到此探望你家老太太的心,想通知急提防飞天狐的毒手,万想不到我们两人会在此地相见。可喜老太太卧薪尝胆,胜似须眉,暗暗抚养成一位英俊少土司,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要替老太太代为含笑的。可是我自己混迹魔窟,步步危机,如何得了……”说罢,柳眉低蹙,竟自万分酸楚,莹莹泪起来。

  何天衢听她说罢,又惊又喜,一颗心七上八下,觉得肚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却不知先说哪一句好,一眼看到窈娘忽然悲楚欲绝,万分不忍,慌悄悄说道:“小弟正在感激故去的伯母,和今夜窈姊到此的厚恩。而且私幸我们旧侣重逢,又得知秘魔崖的种种内情,因此小弟也有一番心腹的话想和吾姊商量,不意我姊忽然伤起心来,其中定有隐情。窈姊,你是寄身魔窟的弱女,小弟也是隐迷避仇的孤儿。我们两人,也可算得患难相同,应该互相维护才是。窈姊,你如有为难的事,小弟不才,也许可以分忧。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呢?”

  窈娘突然柳眉一展,妙目一张,眼内兀是含着晶莹的泪珠,却从怀中,掏出一条素绢,擦了擦眼角,凄然说道:“衢弟,愚姊痴长了几年、不客气称你兄弟了。衢弟,想不到多年不见,你还和小时一般,依然这样多情。今夜我们会无端相逢,愚姊这份高兴,简直难以形容,好像会着亲人一般。刚才我不由想起死去的老娘,和这几年的心事,不由得难过万分。衢弟,你哪知我心里积郁的魔难啊!”说罢,一发珠泪盈盈,夺眶而下。

  一位飞檐走壁的英雄,这时竟变作宛转娇啼的弱女。何天衢被她闹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惜,自己也觉得鼻孔里酸溜溜,眼眶内湿润润的。

  当头一轮皓月,笼罩住茅亭内一对黯然消魂的人。两人痴然相对,都感觉似乎飘飘然在那儿做梦。许久,土山脚下竹林飒飒乱响,天上一阵寒鸦啪啪飞过,亭外又是一阵深夜霜风袭来,才把两人从梦境中惊觉过来。

  窈娘首先觉得自己那块素绢,兀是在粉颊上轻轻拂拭,低头一看,才知何天衢一手握住了自己右手,一手却拿着自己素绢替自己拭泪。自己的左手,却又搁在何天衢肩上,竟不知这块素绢何时到了他的手中。这一看清楚,猛地一惊,霍地一分,各人讪讪的,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何天衢更妙,一直腰,两手急忙地一缩,右手上的素巾竟忘记了是别人的,迷忽忽的疾向袍内一塞。

  窈娘朝他飘了一眼,忽地柳腰一伸,离墩而起,怩声低喊道:“衢弟。”

  何天衢急应道:“窈姊,何吩咐?”

  窈娘不答,缓步下茅亭,向天上明月一指,又向土山一指。何天衢明白她的暗示,是说:“时光不早,她要走了!”

  何天衢情急之下,一点足,跃出亭外,拦住去路说道:“窈姊,小弟有万分要紧的话必须说明,请吾姊缓行一步。”

  窈娘心里一动,款款的走到他跟前问道:“衢弟有话,直管直说。”

  何天衢想了一想,才说道:“窈姊,你大约已看清九子鬼母邪魔外道,日久难免玉石俱焚,所以这样自伤身世。窈姊,是不是这个意思?”

  窈娘点头道:“何用日久,眼前就有池鱼之殃。但是愚姊命苦,别无安身之所,只可过一日是一日了。”

  何天衢一听她说出这样话来,立时朗声说道:“明月在上,窈姊不要忘了有一个患难相同的人。老天既然教我们在这时会合,当然有安排我们之处,何况吾姊已说明眼前便有祸患,小弟怎能再让你一人回去。再说,你还不知九子鬼母得到那封怪信的来源,如果吾姊知道内情,便明白小弟言出至诚了。”

  窈娘反问道:“难道你倒知道吗?”

  何天衢微笑道:“小弟奉师命归乡,便与那封怪信有关。那怪信内画着五样东西,原是代表五位前辈英雄。最后画的乾卦,便是小弟的老师滇南大侠的花押。九子鬼母平日目空一切,常说轻视少林、武当两派的话,近来又野心勃勃,竟想犯上作乱,才招惹这几位武林名宿出来,同她一决雌雄。怪信既到,发动也在眼前,我老师想必就要驾临此地。小弟手刃父仇,还我本来面目,也在此一举。可喜今夜同窈姊相会,从此小弟多一志同道合的人,怎能再教你投入虎口,何况我们……”

  语音未绝,窈娘已接过话去,笑道:“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了。可是此刻时机未到,你还不能露面,我也不便立时反倒鬼母谷。我们稍一疏忽,便要受害,尤其你想手刃父仇,这一层还得仔细。老贼普辂一身本领,未可轻视。我们两人合力除他,尚未必有十分把握,此事最好由葛大侠作主。我想今夜我还得假装好人回去,明夜此时,我们仍然在此相会,领我去拜见老伯母,再从长计议,你看这样好么?”

  何天衢心里实在恋恋不舍,可是事实上也只可这样办。两人又说了一阵,才一同走下土山,各自分手。

  何天衢回到后寨,不敢惊动母亲,悄悄钻上屋顶望阁,猛见窗口月光照处,遮风板上,插着一张字条,慌取下来,映着月光一看,上面写着:“近日贼党正用全力骚扰沐府,不日便见分晓。此处邻近贼巢,尔等举动,切宜谨慎。”下面署了一个“笛”字。

  何天衢吃了一惊,知道这张字条是铁笛生写的,尤其字条内“尔等”两个字,意虽含混,却明摆着土山与窈娘相会,已被此公窥见了。

  第二天,暗地同何老太太说明窈娘到此探望,约好今夜进寨拜见母亲,又把窈娘极力赞扬了一阵。何老太太听得却也高兴,便问窈娘容貌同小时改了样子没有。天衢笑道:“想不到像九子鬼母这种凶魔,也会调理出花朵一般的人儿来。今夜母亲见了她的面,便知道了。”

  知子莫若母,何老太太听得微笑点头,并不多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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