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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不料这当口云海苍虬上官旭也立在屋外寝室窗下,老泪纷纷,吞声而泣,衷心悲痛,不亚于阶上两个孩子。原来他一心系着老友安危,进来时跟在众人后面,并不进室,独个儿蹑着脚踪,走到瞽目阎罗卧室窗下,指甲上沾点唾沫,向纸窗搯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孔,单眼吊线,凑着向床上瞽目阎罗一瞧,猛见瞽目阎罗直挺挺的躺着,身上盖着厚被,看不出甚么,顶上却包扎着一圈白绢,把眉毛眼眶统统扎没,可是雪白的绢上,沁出来不少鲜红的血渍,鼻梁以下,面如金纸,全身一动不动的躺着,宛如死了一般。

  云海苍虬这一凑,想起前因后果,眼泪立时像开了闸一般,恐怕出声,慌忙走开,想不到一眼看到阶前也哭了一对,暗想左昆父子天性是应该的,这位二公子小小年纪,也有这样纯厚的性情,却是不易。不禁暗暗点头,正想蹲身安慰,忽见堂帘晃动,龙土司探头出来,向上官旭招手。上官旭拭干眼泪,掀帘进屋,便同龙土司悄悄进入内间。

  沐公爷同无住禅师正在低声谈论,无住禅师把独杖僧、桑苧翁、铁笛生、葛大侠等举动,说了一点大概。沐公爷听得又感激,又钦佩,一见两人进屋,上官旭形容惨淡,泪痕未消,便向龙土司问道:“左老师傅究竟怎样和普贼交手,怎样的受伤,你有没有亲眼目睹?”

  龙土司摇头道:“在田扼守那道园门,自从金都司分出一拨人带到内宅救援,在田指挥一班弓箭手,凭着一堵高墙,又同墙外十几名贼党支持片刻,贼党始终无法攻入。

  “这当口倏见墙外一名贼人,忽然从古柏上飞跃而下,向贼党交头接耳了一阵。便见一名贼人,向隔溪秋千架奔去,眨眼那名贼人已跃上一座假山,向围墙外一探,倏的转身连吹口哨。这边贼党一听同伴口哨,立时一窝蜂的退走。眼看他们一个个奔向那座假山,跃出墙外去了,那时还以为贼人施的诡计,不敢开门追逐,后来才知贼人们定是探出贼首狮王在墙外同左老师傅狠斗,赶去救应的。

  “当时墙外匪人既已退清,内宅也有人来报杀退匪党,这才率领众将弁拔关而出,向花园内排搜有无隐匿贼党。一面派了一批能力将弁,从腰门出去,接应左老师傅。片时这批人回报,两面围墙巡查了一转,不见一人,贼党也一个不见。那时在田非常惊奇,担心左老师傅孤身应敌,很是危险,怎的踪迹全无?

  “当时忽见伺候左老师傅的书僮气急败坏的跑来,说是左老师傅已回小蓬莱,满面血污。另有一位不识姓名的人,替左老师傅包扎伤处,特地赶来报信。

  “在田慌忙赶进小蓬莱,左老师傅已在床前坐着,面上血色全无,半个脑袋用白绢扎系,中间不绝的渗出血水,精神却依然健朗,一听到我的声音,说道:‘将军来得好,内宅已由无住禅师赶往,可以放心。老朽虽受重伤,普贼也是朝不保夕。老朽蒙葛大侠救回此地,亲自替我敷药包伤,还留下珍贵秘药才匆匆别去。此刻老朽有许多事,要同公爷面谈。不过葛大侠吩咐立须内服留下秘药,一个时辰以后,才能醒转。好在此时贼人失了首领,蛇无头不行,有一无住禅师便可无虞。请将军急速查明伤亡贼人和府中遭难将弁们,办理善后要紧,不必以老朽为念。’他说完了这番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他自己忽然抓起床前小瓶药末,倒入口里。我慌端过一杯温茶去,左老师傅接过去一口喝干,那只手却颤抖起来,‘豁瑯’一声,茶杯竟自脱手粉碎。我方进前扶住,问他身上怎样。他默然咬牙不答,半晌,猛然迸出一句话来,大声说了一句:‘千万留住无住禅师,要紧要紧!’说到‘要紧’二字,人已仰身跌入床中。我一看情形不对,替他扶正脚头,盖好横被,才派人飞报公爷。究竟怎样受伤的,府里的人,谁也没有看到。大约只有葛大侠是亲眼目睹的了。”

  龙土司这样一说,沐公爷眉头深锁,满脸愁云,向无住禅师问道:“老禅师,你看左老师傅怎样情形,不妨事吗?”

  上官旭也问道:“刚才老禅师说过,敝友受伤,略知一二。想必老禅师同葛大侠联袂驾临当口,见到他们格斗的了?”

  无住禅师道:“贫僧虽同葛师弟一块儿到此,却分两面进行。贫僧走的是左侧,所以不曾亲见。后来贫僧在屋上,看得侵犯前厅的贼人,声势汹汹,来到前院,贫僧方从后院房坡跃下,好在前后漆黑,从容窜入前院中堂,正是阻挡贼人进来的要路。这时上官老达官也从屋上飞身而下,率领众人和贼人支撑起来。贫僧正要出去,略助一臂,恰好葛师弟葛乾孙也从后堂隐身进来,他在老衲耳边,匆匆说出左老先生受伤情形。说不了几句,院中贼人竟施展开就地十八滚,巧避弓箭滚到阶下。当先几名狠贼,竟窜上阶来。老衲和葛师弟便在廊下,利用黑地隐身把几个上来的贼人一齐跌下阶来。那时不容贼人施展手脚,我们二人未免加了几成腿力,想必跌下去的贼人,难逃一命。此刻说起来,老衲又有点后悔!杀戒一开,又种下孽由了。那时敝师弟便在暗地里向贼人们威喝了几句,居然把余贼吓跑。敝师弟便别了老衲,先自出府了,所以敝师弟所说受伤情形也只一个大概罢了!不过据敝师弟所说,贼头普辂受伤更重,早晚便得废命。从此去了一害、未始非云南百姓之福。至于左老先生,此刻昏沉不醒,乃是腹中药力催到,片时便能清醒过来,那时左老先生,自己定能说出内情来的。”

  上官旭一听口吻,似乎尚无性命之忧,心内稍安。

  这当口门帘一晃,金翅鹏进来,说是奉大公子命向公爷、龙将军禀报本府和贼人伤亡人数。说毕,献上一张名单。

  沐公爷一看单上开列本府殉职将弁,人数列后,计开:巡逻队二十名,内正副头目各二名;匣弩手十八名,头目三名,削刀手三名,标枪手五名,共四十九名。又格斗时受轻重伤不等者,共二十八名。又点查贼人遗弃尸体,大半攒射立毙,只前院阶下跌伤致命尸体七具,共计贼人遗尸十五具。内有贼人乔装本府巡逻队服装六具,辨认出贼人遗尸内有龙驹寨伪土司黎思进一名,阿迷伪目,号称六诏九鬼中逍遥鬼、诙谐鬼二名。

  沐公爷看毕,随手递与龙土司,两眼痛泪却簌簌而下,含泪说道:“本爵不能防患,致将士们遭此大劫。伤亡人数,竟比贼人多了好几倍。虽说贼首重伤命危,但是我们左老师傅也是吉凶莫测。本爵痛定想定,实无以对列祖宗之灵,誓必统率大军,直捣贼巢,为将士们雪耻报仇。即使同僚掣肘,朝旨不许,也顾不得了。贵营调来的将弁,有无伤亡,是否一并开列?”

  金翅鹏控身答道:“石屏苗勇,只轻伤二名,无关重要,并未列入。不过另有得力头目,不幸事先被贼党劫走,却又被贼人绑回府来,惨死在前院房上。”

  金翅鹏话未说完,独角龙王龙土司倏的跳起身来,虎目圆睁,浓眉直竖,忘记隔室病人,大吼一声,拉着金翅鹏问道:“你说的话不懂,既然事先被贼徒劫走,清早我回营时,竟无人提及。偏又奇怪,会死在府内房上,真把我闹糊涂了。究竟怎样一回事?快说,快说!”

  其实沐爷同屋内的人,也是莫名其妙,一个个瞪着眼,盯在金翅鹏面上。

  金翅鹏面容惨谈,向云海苍虬看了一眼,才说道:“惨死的二名头目,便是左老师傅高足张壮士张杰带去的两人。照卑弁猜想,他们三人出府西访贼踪,定是被贼人觉察,暗下毒手,此刻又被万恶贼党,特地把他们绑进府中,施展诡计,替贼人造了挡箭牌。卑弁检查他们尸身时,非但手足紧束,口内也塞了麻核桃,自然有嘴难分,活活被乱箭射死了。”

  金翅鹏语音未绝,云海苍虬面色陡变,嘴上“啊哟”一声,凄然说道:“可怜的张杰,定也完了!”说了这句,跳起身来便往外走,刚一迈步,猛见门口软帘乱晃,帘外“哇”的一声,接着又是“卜通”一声,从帘外跌进一人。

  众人一看时,却是红孩儿左昆,二公子天澜已跟着进来,从地上把左昆扶起。左昆跳起身抱住云海苍虬,抽抽抑抑的哭道:“伯父,怎么得了!侄儿在外听得清楚,我们张师哥定已不在人世了!”

  这当口事出非常,沐公爷急得双手乱搓,龙土司牙根咬得咯咯乱响,连无住禅师也不断的念阿弥陀佛。金翅鹏只双手一拦,止住云海苍虬、左昆行动,向隔室一指道:“老达官千万稍抑悲声。张壮士尸身业已陈列前厅廊下,确是同两个头目一块儿遇难。三人一般的被匣弩射成刺猬一般。不过这桩不幸的事,万不能被左老师傅知道,否则火下加油,左老师傅的病体益发沉重了。”

  无住禅师缓缓的离座而起,向云海苍虬道:“老檀樾,鹏儿的话颇有道理。这种都是劫数,人死不能复生。这次遇劫的,不论有职无职,总算讨贼而死,同大将阵亡马革裹尸无二。说起来这许多人遭劫,贫僧同葛师弟也有罪过。葛师弟原定一交三更,便进府援助,偏是定数难逃,阴错阳差,铁笛生派人连夜赶来,通知维摩三乡寨何天衢那儿出事,铁笛生一人应付不过来,请贫僧同葛师弟连夜赴援,无奈这儿也是一发千钧,踌躇片刻,才决定先到这儿顺便查看一下,倘若府中将爷们抵挡得住,便直趋三乡寨。不意因此只耽误了片刻光景,赶到此地,正值贼党业已袭进内室,危险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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