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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原来镖趟子每逢进谷越岭,过桥入村,照例要喊镖的,不管暗镖明镖,既然插着镖旗,便要喊镖。这一嗓子鼓气聚声,引吭入云,山谷回应,声愈悠远,余音袅袅,荡曳林樾之间,却有一种高亢爽利的音调。忽然另有一种声音起自远处,似乎吹口哨子,又像苗人吹的角子,其声尖锐。

  “上官旭心里微微一动,拨转马头,拨剌剌一程飞驰,追上镖趟子,越众而前,到了谷口一片松林所在,抬头一望,好宽阔的一片大松林,株株都是两人抱不过来的树身,一树接一树,密层层直排到谷口。松林中间一条道路,因为上面松树枝叶层层纠结,日光难透,远望过去,黑越越的宛似一个无底深洞。

  “上官旭略一迟疑,回头向身后一个趟子手说道:‘我们来的时候,也经过此处么?’

  “趟子手笑道:‘老爷子说笑话了,这不是鸡鸣峡么?是我们来去必由之路,怎会不经此处呢?不过我们来时,由西往东,又是清早,日出东方,斜照入林,我们一步步往亮处的。此刻我们由东往西,却是午后,上面有松枝,前面有山谷,阳光无从透入,黑沉沉的,所以老爷子看得有点个别了,咱们进松林过了鸡鸣峡,那边有两条道,右边是一条荒僻小道,据说可通大姚,不过路途多猓猡窟穴,极少有人经过;左边一条道便是我们来路,直达金沙江口,看情形我们紧赶一程,早点渡过金沙江。虽然不能到会理州,在松坪关歇宿,一样本乡本土,也算到了家了。’

  “趟子手正指手划脚地说着,忽听得松林内哧的一声,恍惚见一条黑影从树上飞下,一眨眼,便没入深处不见了。趟子手心里乱跳,上官旭一个箭步,窜入林内。后面一行舆马,经前面趟子手向伙伴们一打手式,顿时约住人马,停在松林口外。云海苍虬跃进林内四五丈远,仔细察看,也看不出甚么动静,疑惑是猓猡一类的生苗。这种猓猡,天生黑铁似的皮肤,不论冬夏,全身精赤,只前面小腹下系一块兽皮,窜山越涧,矫捷异常。或者在林上掏些鸟卵,采些松子,听见林外走到大队人马,故而飞身逃走,也许有的。

  “刚想返身出林,通知众人不必惊怪,猛又听得鸡鸣峡内角声大起,山谷一响,尖咧咧的怪声,直传出松林外来。上官旭喊声不好,一顿足,施展轻功,一个‘乳燕穿林’的身法,直穿出林外。举手一挥,喝声仔细!镖行趟子手们,立时弓上弦,刀出鞘,把轿马急急退出一箭之地。忽喇喇一圈,上官旭布置好镖趟子,刚一转身,面向林内,忽然松林内山摇地动的一声怪喊,松林深处树上,纷纷溜下无数奇装异服的人来。

  “一个个发似飞蓬,形同恶兽,也有一身精赤,只腰间围着一块豹皮的,也有半身缠花花绿绿番布的,也有乱披着虏掠来的女子裙衫,露出一大段黑臂腿的。手上兵刃也各式各样,有几个背负飞标,身拥巨盾,有几个扬着像刈草镰刀般的弯形巨刃,最多数每人各挺一支极长的光竿标枪,活似一群山精海怪,乱嘈嘈的一齐拥出林外,黑压压贴林一字排开,指着前面镖趟子,手舞足蹈,语音啾啾,浑同鬼叫,却不侵犯过来。

  “上官旭一看这群妖魔鬼怪的东西,大约是生番一类,望过去大约有百数人,似乎一群乌合之众,并无为首之人,心想这群似人非人的东西,懂得甚么江湖道义,只可大开杀戒,凭自己这柄厚背阔锋八卦刀,给他个硬杀硬闯,就怕好汉敌不过人多,事情未必这样容易,也许这群东西封住路口,似有所待。

  “果然又听得林内步履奔腾,一阵吆喝,林外的番苗霍的两下里一分,闪出中间道路,倏又拥出二三十个精壮番苗。一色短衣劲装,花布缠头,跨刀执枪,双龙出水式,左右斜分,又是齐口一声怪喊,立时从林内先飞出一顶红罗伞,伞后跟着一顶山兜子。这种山兜宛似江浙游山用的藤编凉轿,由四个山精似的番苗,抬着山兜,举步如飞,直抬到草地空旷处,屹然站住。轿子后面,另一个番苗,高举一柄红罗官伞,罩定山兜。上官旭等定睛一看坐在轿内的人,不禁咄咄呼怪。

  “原来藤兜上蒙着一张大虎皮,中间坐着一个怪物,头戴软翅纱帽,身披圆领红袍,一张黑里透紫的蟹壳脸,左耳却带着一个大金环,高颧拗鼻之间,嵌着一对满布红丝、凶光慑人的环眼,衬着一嘴青虚虚的胡碴子,格外显得丑怪绝伦。纱帽忒小,浮搁着脑后,摇摇欲坠。大约红袍也不称身,在轿下露出一大段黑毛腿,套着一双搬尖牛皮番靴,看年纪不过三十多岁。

  “山兜一停住,兜内怪人,两眼盯在镖趟子马鞍上插着的镖旗,那杆镖旗紫缎里子,金线绣出一条虬龙,飞云托爪,隐着上官旭的外号——‘云海苍虬’。

  “那怪物两眼盯着镖旗,看了半天,忽然一指镖旗,呵呵大笑道:‘原来这批红货,是成都宏远老镖行的买卖。喂,你们有一外号叫云海苍虬的老达官在这儿吗?如果没有来,只要像个人样儿的,也可以请过来谈谈。’

  “上官旭一听怪物招呼,挺身而去,遥向怪物微一抱拳,朗声说道:‘云海苍虬便是在下,阁下何人?有何见教?’

  “轿内怪物面色一沉,猫头鹰似的怪眼,在上官旭身上骨碌碌转上几转,身子一动不动,发出破锣般声音说道:‘原来你就是云海苍虬,幸会,幸会。俺便是嘉崿州吾必魁,外号飞天狐。俺们不像你们汉人,说话讲虚套,江湖上许多假仁假义的勾当,俺也弄不上来。俺们开山见门,你们成都宏远镖行的名头,俺也有个耳闻,仗着手腕灵活,一帆风顺,已经发了财。你们来时经过此地,我也知道,不过我不是绿林道,并不仗着硬摘硬夺养活儿郎。老实说,平常货色还不在俺的心上,哪怕你金银堆成山,俺不愿意时,休想俺正眼看它一眼。惟独这批红货,俺这几天正有点用处,却要借用一下。你是知趣的,咱们好见好散,只要留下这批红货,你尽管带着全班人马走你的清秋大路,以后咱们相逢,俺定有一份人心。如果你不甘心,要比划比划,也未始不可。不过我替你想,那是多余,最好不翻脸,免得人财两失,摘下了宏远的老牌子。俺同你无怨无仇,实在也不愿意这样做。这完全是俺一片好意,言尽于此,你自己斟酌罢。’

  “这一番话,几乎把上官旭肚子气破,仰天大笑道:‘你倒想得週到,可惜老夫不是三岁孩童,江湖上有名人物,不知见过多少,却没有听到飞天狐三字。难道说,凭你身上这套四不像的官衣,唬得住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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