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朱贞木 > 蛮窟风云 | 上页 下页


  这时大营内一班幕僚、材官们所办善后最要紧的事,就是录讯羁囚,分别首从,待旨处决。这班羁囚,差不多都是俘虏来的悍匪剿盗,其中也有积案累累的飞贼,也有立柜开窑的瓢把子,也有坐地分赃的恶霸,但是也有含仇攀诬、贼咬一口的乡愚,形形色色,也有二三百名。一个不小心,也许同受一刀之罪,甚至凌迟割磔,都说不准的。幸而这位沐公爷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家中的二公子,存着替儿积福修德的心,常嘱咐幕僚们对于这二三百名羁囚,详细推讯,丝毫不要大意,所以这时曲靖大营内,天天把这班羁囚,牵来牵去,分批详讯,有沐公爷带着龙土司亲自坐帐过堂,对阅口供,不敢马马虎虎,当时拜摺,这一来,回省的日子未免拖延上了。

  有一天晚上,沐公爷同龙土司饮了几杯云南出名松花酒,雅兴勃发,传令击鼓升帐,立时弓上弦,刀出鞘,高烧巨烛,设起公案。材官亲军,戎装整齐,刀枪如云,密层层直摆出辕门外去。沐公爷蟒袍纱翅,暗衣软甲,雄踞虎皮交椅之上,身后立着英勇无敌的独角龙王龙土司,顶胄贯甲,俨若天神,右抱令箭,左抚宝刀。一声下令,帐外传呼,真是山摇地动,八面威风,好不怕人。

  一忽儿辕门外叮叮铛啷,响成一片,牵进一二十个足镣手铐的囚犯,黑压压跪了一地,也有几个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挺立不跪,顿时皮鞭如雨,噼啪山响。

  这班囚徒跪下之处,其实离公案尚有好几丈远。沐公爷在犯名的单上硃笔一点,才带进一个跪在案下,问几句籍贯、姓名、年龄,便算过去,然后硃笔再点,囚犯再进,一口气问过八九个囚犯。沐公爷硃笔一掷,眉头一皱,举目向外一看,不禁微微叹息一声。你道他为何如此?

  原来他问了八九个囚犯,没有一个不是脸生横肉,目露凶光。有几名苗族,格外长得凶神恶煞一般,好像注定是刀下鬼,被他凶光一照,虽然满腹善心,也无法笔下超生了。

  沐公爷摇头叹气以后,又问了几个过去,提起硃笔又点在一个犯人名上,猛见这犯人名字非常特别,却是“红孩儿”三个字。笔既点下,值公案的军勇大喝一声:“带红孩儿!”顿时铁索铛啷,把红孩儿带在公案下面,跪伏在地。

  沐公爷因为犯名奇特,未免略加注意,哪知一看公案下面,匐伏地上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惊堂木一拍,喝令抬头!

  小孩子腰板一挺,一仰脸,一对点漆双瞳,骨碌碌的向沐公爷直看,毫无畏惧瑟缩之态。左右军健,齐声威喝,才慢慢低下头去。上面沐公爷看清“红孩儿”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虽然囚容垢面,发如飞蓬,却掩不住他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的清秀面孔,而且挺立案下,神色自若。

  沐公爷暗暗称奇,略一思忖,喝问道:“你这点年纪,难道也敢投入匪群,犯上作乱么?如果非出本心,被匪人诱胁,情尚可原。只要你把根本情由,实话实说,本爵念你年幼无知,或可法外开恩,超生笔下。现在本爵问你,你的匪号叫做甚么红孩儿,当然另有姓名,看你长像,也是汉人,年纪又这样幼小,也许尚有父母在,究竞姓甚么,叫甚么,父母住在何处,做甚么行业,怎样陷入匪窟被官兵捉来,快快从实招来。要知道此刻耐心讯问,完全本爵一念之仁,文书一动,押解进省,就没你的生路。”说罢,虎目一瞪,要想察颜辨色,判别囚犯生死。

  哪知红孩儿年小泼胆,先是鼻孔内,微微的哼了一声,然后嘴一张,露出一副欺霜赛雪的俐伶牙齿,斩钉截铁般说道:“沐公爷开天地之恩,犯民句句听得明白,无奈犯民另有隐情,有嘴难说。犯人也不愿造谣编谎,欺瞒仁慈的公爷,不过犯人可以对天立誓,绝非匪徒。犯人的父亲,更不是平常之人。因为家中遭了仇家毒计,起了变故,犯人蓄意跟踪仇人,故而投身匪窟,偏偏冤业缠身,官兵突然围困匪巢,玉石难分,一同捉来。可恨那匪是犯人仇人,偏偏被他漏网,犯人实在死不瞑目。”剑眉直竖,咬牙切齿,煞气满面。

  沐公爷听红孩儿说得离奇,料得内中有别情。他说并非匪徒,或者不是谎话,又看他年纪太轻,品貌不俗,如若同自己二孩儿天澜并肩而立,还难分好丑,因此存了几分开脱的心思。一回头,向跟侍立的一个亲信材官低低吩咐了几句话,那材官领命退出帐外去了。这里沐公爷也不再问,一挥手,军健们就把红孩儿带下去了。

  这样又问了几个囚徒,忽然又问到一个无姓无名,只有匪号“金翅鹏”的囚犯,等到硃笔一点,带金翅鹏上来,一看这人,非常特别,从哪里看也看不出是个匪来。生得瘦骨嶙峋,眉目疏秀,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头上顶着一顶破手巾,身上穿着一领千孔百补的破烂衫。大约因为天气寒冷,身上单薄,冻得他一个红鼻子,挂着两行亮晶晶鼻涕,走一步,一吸气,嗤溜的一声便抽了进去,一忽儿又挂了下来,一步一抽,拱肩缩背地走到公案下面,活像一位三家村的教书穷酸,又像破庙里的卜卦拆字的相士。

  沐公爷看得非常奇怪,心想此人定是穷得发疯才投入匪窟的,就是投入匪窟,日子也绝不长久,看他一身穿着便知,遂喝问道:“你叫金翅鹏?”

  那穷酸破袖一幌,带着手铐,居然一揖到地,哪知直起腰来,晶莹透澈的两挂鼻涕,被他躬身一揖,揖出有尺许长。大约他舍不得这样宝贝,赶忙丹田一提,嗤溜……居然又抽得点滴无余。两旁材官、军健们看他这奇怪相,几乎全笑出声来。

  那穷酸没人似的,朗声答道:“学生姓金名翅鹏。”答了这几个字,截然无声,只那两挂鼻涕,又流出头来了。可是他这一开口,声若铜钟,震得公爷旁边的军健,耳内嗡嗡直响,大家吓了一跳,谁也想不到,这样瘦骨如柴的穷酸,竟有这样大的声音。最可笑答这么一句,口一闭,截然无音。

  连沐公爷也看得诧异起来,暗想明明金翅鹏是江湖的匪号,他偏说姓金名翅鹏,本来姓金的又多,取名字也没有准儿的事,不便再从姓名上追问下去,于是惊堂木一震,喝道:“你既自称学生,大约也念过圣人之书,怎么知法犯法,甘做匪徒,身犯王法?你要知道本爵虽然网开三面,仁爱及天,但是对于奸狡匪徒,决不宽贷!你有无家业?籍贯何处?怎样投身匪穴?从实招来,免受严刑。”说到此处,猛然喝声,“讲!”

  两旁军健们军棍着地一顿,山摇地动,又齐声威赫:“快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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