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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黄飞虎见众人这样态度,摸不着路道,挡不住袁鹰儿几句娓娓动听的话,又把他推在椅上,情不由己一屁股坐了下来,却高声说道:“你们不提此事,俺也明白。俺率兵到堡下,何尝不知刁干别有用心,但是俺一生眼中无人,听得你们三义堡英雄无敌,存心要向你们较量较量,想不到惹出这位女英雄来,活该俺黄飞虎一生英名,要送在三义堡上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三义堡虽小,有了这位女英雄,俺黄飞虎也情甘服输了。这事且不谈,承女英雄抬爱,非但不杀俺,还要送俺返营,这份度量,俺黄飞虎便赶不上。

  “但是前一忽儿,眼看你们行了绝户计,激变军心,杀了刁干,刁某为人虽杀不可恕,但是俺这份总兵官衔,也从此完了。你们叫俺回去,等于把俺送到鬼门关去,与其俺死在上司手上,反不如先死在女英雄宝剑之下了,所以回营一层,今生休想。不瞒诸位说,俺黄飞虎原是绿林出身,受抚以后,大小数百战,受尽了官场醒龊,才挣得这点前程。弃掉这点前程,俺并不心痛,只俺手下近千人,却是俺一手训练出来的,一旦弃之如遗,未免心痛,这班人大半也从绿林收抚来的,没有俺统率,早晚定又散伙,回到绿林。这一来,岂不是俺黄飞虎两面不够人,除去死路一条,还有俺黄飞虎立足之地么?”说毕,一声长叹,豪气全无。

  李紫霄听他说过这番话,欠身微笑道:“将军休得烦恼,俺们想不到将军也有许多苦衷,这样一来,俺也懊悔杀死刁干了。可是事已做了出来,难以挽回,悔也无用。像将军一身本领,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区区的总兵官,做得出什么大事,弃掉他原不足惜。至于将军部下一层,这事在妾看来,却容易办理,只要将军立志做大事业,便不愁没法安排。”

  黄飞虎听出话中有话,不禁问道:“照女英雄高见,怎样安排呢?”

  李紫霄笑道:“妾自有主见,现在暂且不谈,将军奔波一夜,未免过劳,我们不打不成相识,英雄聚会,大家应该披诚布腹,痛饮一场,才是我们本色。”说罢,向袁鹰儿、路鼎一使眼色。两人会意,立时吩咐手下在厅上摆开一桌丰盛酒席,请黄飞虎高坐首席。路、袁、小虎儿三人打横作陪,李紫霄自居主位,殷殷劝酒。黄飞虎这时已钦佩李紫霄是个巾帼英雄,不甘示弱,居然昂然人席,暂把诸事置之度外,同众人高饮起来。饮酒之间,看得路鼎被自己踢伤,勉强支持着,未免于心不安,只可向路鼎告罪。路鼎领了李紫霄命令,不得不笑脸对待,连说:“已敷上秘制药散,过几天就好,不必挂心。”

  这样由干戈变为樽酒,觥筹交错地一来,时候可已不早,眼看一宵光阴,便从这绝大波折中渡过。

  黄飞虎天生是豪爽之流,一生都是意气从事,被李紫霄恩威并济,旁敲侧击地一笼罩,早已堕入李紫霄手掌之中,而且在酒席之间,听出袁鹰儿在无意中说起玉龙冈、塔儿冈一带绿林,都想推举李紫霄为首,预备做一番惊人事业,不禁心里怦怦欲动,暗想朝廷奸臣当道,不久乱生,自己由绿林受抚,做了一名总兵,把自己拘束得像小媳妇一般,平日又受尽了上司的龌龊,到了目前地步,塔儿冈的强人固然剿不成,官也难以做下去,进退两难,不如仍旧还我绿林本色,也许同他们混在一块儿,倒比受上司龌龊气强些,心里这样一转,嘴上未免附和了几句。

  其实袁鹰儿故意说出这样话来,无非领受李紫霄秘计,特地引他上钩罢了。等李紫霄察言观色,早已了然,却又故作波折,谈锋一转,又转到别的上面去了,但是这席酒却已吃到夜尽天明。正在这将曙未曙之际,忽见厅下奔上几个堡勇,报道:“官军派人求见。”

  李紫霄问:“来了几人?”

  堡勇答说:“来了两个,都是便衣空手,每人只骑了一匹马。”

  黄飞虎一听自己营中来了人,慌说:“叫他们进来,我得问问他们。”

  可是他这几句话算是白说,立着的几名堡勇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然直立不动。

  李紫霄接过去说道:“黄总兵说得对,快叫他们进来,见见主将,也好放心。”

  勇们立时领命趋出,一忽儿带进两个魁伟汉子。黄飞虎一看,原来就是自己贴身两员把总。那两名把总一见自己主将高居首座,谈笑甚欢,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不得主意,不知怎样说才好,却不料李紫霄倏地盈盈立起,叫人添设杯座,便请两名把总入席。这一来,两人益发踧踖不安,齐声说道:“姑娘安坐,不敢越礼。”

  李紫霄笑道:“你们以为主将在座,没有你们座位吗?但是我们这儿不似你们营帐,有许多臭排场,我们讲究的一视同仁。你们到这儿,无论如何总是客,哪有客人立着,主人自顾坐吃的道理,何况你们两人还代表着全营士卒,来此接洽正事呢!”

  黄飞虎大拇指一竖,大声说道:“好一个一视同仁,来,来,来!我们从此不必拘束,就照这位女英雄的话坐下来,我有话说。”

  两人无奈,偏着身,直着脸,诚惶诚恐地坐下来。

  两人坐定后,黄飞虎急不可耐地大声说道:“你两人来得正好,刁副总兵这一桩事,已经做了出来,在官场上自然弟兄们理亏,在我们方面讲,却是他咎由自取,死得一点不冤枉!但是我这小小前程,也和刁干一齐死了。你们二人和众弟兄的本意,无非想用义气来换我性命,对于其中利害,也许你们还不明白。这位女英雄本领无敌,肝胆照人,你们益发不知道。现在事情摆在面前,我干脆说一句吧,俺黄飞虎从今天起,要跟着这位女英雄另创事业了!我们共患难的弟兄们,应该怎样安排,我信服这位女英雄,定有高见,绝不致亏待你们的,你们两人且听这位女英雄吩咐就是。”

  这一席话,二人听得面面厮看,万想不到自己主将竟变了心,和三义堡走上一条路,说的另创事业,又不知如何事业,越发摸不着头脑。

  正在沉思间,忽听李紫霄欠身微笑道:“两位既然跟黄将军多年,将军雄迈豪华之气,当然略知一二,我们幸蒙将军虎驾亲临,得以面谈里曲,彼此心迹都释然冰解。不过黄将军因为我们砍死了副总兵,这祸却闯得不小。无论刁干如何可恶,总算是一位命官,他的罪孽未露,忽然死在万刃之下,叫黄将军如何发付上面官宪?势必把‘兵变’‘造反’等罪,加在弟兄们身上。黄将军身为主将,又岂能置身事外?最小的处分也要革职听勘。那时节,你们救不了将军,将军也难以顾全你们,这一来,岂不大糟特槽?

  “但是事已做了出来,像将军部下千多个弟兄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健儿,将军又是个英雄汉子,怎甘自暴自弃,也不甘心把你们一齐葬送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所以黄将军决定弃掉前程,和俺们志同道合,另创一番事业。至于这番事业,此刻暂且不提,好在天已大明,大约到了中午,你们就可明白。现在扼要说几句,请你们回去,对弟兄们说,如若全营弟兄情愿终身跟随将军,只要换去全营旗号,依然是一旅节制之师,而且从此不受官厅约束,可以凭将军大志,名震天下。否则听弟兄们自便,各奔前程好了。”说罢又向黄飞虎笑道,“妾这番愚见,将军以为然否?”

  黄飞虎伸出巨灵般的毛掌,拍得山响,呵呵大笑道:“女英雄说的话,便是俺心里想说,嘴上说不完全的。你们回去便照女英雄的话,遍告众弟兄,只说俺说的好了。”

  两人站起身来说道:“经这位女英雄一说,我们才明白了!俺两人可以代全营兄弟坚决说一句,我们不管前途祸福,只万众一心,跟着俺们主将。此刻俺们暂先告辞回营,可以宣布主将意旨,但是……”

  李紫霄不待他们再说,便抢着说道:“此后你们旗号和饷糈军械,俺们同黄将军慢慢磋商,好在一半天便可解决。现在我们已成一家,你们回去便整顿全营人马,直到堡下扎住营盘,听候黄将军出堡传令便了。”

  两人领命告辞,出堡自去宣达这番意见不提。

  这里黄飞虎看得李紫霄披诚相待,布置有方,大为安心,竟放怀畅饮,越谈越投机了酒阑席散,众人回到书房,黄飞虎还不知李紫霄想创如何大事业,私下里袁鹰儿也不敢明说,只说到了中午,大约可以揭晓。这时众人都熬了一夜,因为大事当前,各人都提起精神,毫未困倦,唯有路鼎后腰着了黄飞虎一脚,虽然敷上珍贵药品,止住了痛,精神却有点支持不住,无奈自己原是重要人物,怎敢在李紫霄面前露出颓唐神气,叫人看不起自己。他这样咬牙支撑,别人不觉,却逃不过李紫霄眼光,暗地和袁鹰儿设个计较,把路鼎扶进内宅安心休养去了。她自己携着小虎儿和袁鹰儿,在书房内陪着黄飞虎,高谈阔论,连黄飞虎在阵上弃掉的一具马索,也命人拣了出来,还给了他。

  这时天色已鱼白,众人尚在谈论之间,忽听堡外号角声响,接着又是三声炮响,堡勇进来报说:“官军已在堡下扎营。”

  不到半个时辰,门外銮铃响处,堡勇又领着玉龙冈黑煞神,匆匆跨进房来,一进门便大声嚷道:“俺去得快,来得快,奔波了一夜,总算事情办妥了!”

  一语未毕,一眼瞥见黄飞虎在座,顿时闭了嘴,怔怔地瞧着李紫霄,显着诧异神气。

  李紫霄和袁鹰儿已笑着起迎,李紫霄笑说道:“黑兄回来得真快,现在我先替你介绍一位英雄。”说着一指黄飞虎道,“这位便是久已闻名的黄总兵黄飞虎将军。”

  又指着黑煞神向黄飞虎说了姓名。这一来,两人都愕然,一齐怔住了。在黄飞虎还不觉十分惊异,以为玉龙冈强人,既在相近,当然闻名交接,唯有黑煞神听说这人便是统率官军,剿寇打堡的黄总兵,未免觉得事情透着奇怪。两人面对面,一时说不出话。袁鹰儿却哈哈大笑道:“难怪两位都觉诧异,此刻我来说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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