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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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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厅上厅下都已坐席,壮猷毕恭毕敬的挨席依次斟了一巡酒,道了谢,然后回到几位长辈的席上,坐在主位陪着。其余的席上,就请族中几个平辈陪坐。至于内房女眷们的席上,自然是陈氏同她的女儿娟娟分头应酬。好在这位娟娟小姐,虽然小小年纪,可是姿容端丽,应对从容,来的一般女眷们,没有不喜欢她的。最奇怪的是这位小姐,虽然生长深闺,不及乃兄饱学,但是智慧天生,料事明决,宛如老吏断狱,有时壮猷还得甘拜下风,所以一般亲友女眷们,都戏称她女诸葛。你看她在这钗光鬓影之中,莲舌微舒,莺声嘤嘤,而且巧语解颐周旋中节,惹得各席女眷们又怜又爱,满室生春。 在这上下喜气洋洋内外觥筹交错的当口,就只忙坏了一个人。这个人清早起来,水米不沾就奔上奔下,布置一切,等到客人到齐,他又指挥一般临时当差,各处张罗。这时内外开席,格外足不停趾的忙得不亦乐乎,百忙里还要顾到大门口闲杂人等混进来,来一个顺手牵羊。这个人就是吴家的一个得力长工,他姓高,人人都叫他高司务,年纪也不过二十有余,三十不足。因为他戆直异常,做事得力,吴家上下没有一个不赞赏的。尤其是壮猷兄妹二人,时常说他生有异禀,绝非久于贫贱之人,所以壮猷格外顾恤他,当他一家人看待。原来这个高司务,到吴家做长工的来历与众不同,趁这时吴家内外欢宴的当时,不妨表明一番。 这个高司务原是本村的人,因为他母亲早已亡逝,从小就跟他父亲打猎为生。后来父亲故去,家中只剩他一个人。这时候,他已年近二十,生得容貌魁梧,膂力过人,就携着父亲遗下的打猎家伙,每天清早独自出去,到周围百里内的山林中,猎点獾鹿雉兔之类,向各处兜卖度日。本村吴家也是他的老主顾,有时候还弄个活跳跳的松鼠、咯咯叫的草虫,送与吴家少爷小姐玩玩,所以壮猷兄妹从小就认识他。有一天,村中的人们看他早晨拿了猎叉猎枪出去,从此就不见他回来,都以为他遇到毒蛇猛兽,遭了不测!派人四下山里去找他,也不见一点踪迹,只好代他把他的一间破房子关锁起来,好在屋内别无长物,无须特别照顾。可是他这一去不返,弄得满村疑神疑鬼,议论纷纷,连壮猷兄妹两个小心眼儿,也怙惙了几天。后来日子一久,也把他淡忘了。 到七八年后,正值壮猷入泮那一年冬天,连日大雪纷飞,满山遍野的雪积得一尺多高,官路上静荡荡的绝无人迹。忽然有一天,关锁了七八年的破屋子的隔壁,有个邻居老头儿,一早起来,打扫门前雪路,一眼看见破屋门口倚了一支茶碗口粗细、撑大船用的毛竹竿,有一丈多长。这个老头儿看到这支撑船竹竿,心想左右邻居用的都是划桨小船,这是谁搁在这儿的呢? 正犯怙惙,猛然间,呀的一声,破屋的门开了开来,把这老头儿吓了一大跳!再一细看,从又矮又烂的破门里,躬着身钻出一个又高又大的汉子来。头顶盘着一条漆黑大辫,身上穿着簇新粗蓝布棉袄裤,脚上套着一双爬山虎,手中拿着一个破畚箕,装着满满的灰土,大踏步出门来,随手往墙角雪堆里一倾。一回身,看见隔壁门口站着一个老头儿扶着扫帚,满面诧异的望着他,他立刻把破畚箕向破门内轻轻一抛,走过去向着老者叫道:“大伯伯,你还认得我么?我就是打猎的高某呀。”这老头儿瞪着眼,颤巍巍的走近一步,向大汉看了又看,忽然回头大叫道:“这可了不得!七八年不见的高家侄子回来了,你们快出来呀!” 这一嚷不要紧,立刻从两边破门破户里,挤出了许多男女老少,奔过来把这大汉和老头儿两个人包围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喧扰不清。这时大汉趁势就向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朗朗的说道:“高某在七八年前进山打猎,逢着一个父亲的老友,当天带我到外省去做事。因为去得匆忙,来不及回来同诸乡亲告别,承请乡亲不以为意,反替我照顾这间破房子,心里实在感激得说不出来,只有在这里谢谢诸位了。”说着,又向众人打了一躬。 这时候,就有几个他父亲生前的老友,同几个他小时候作伴的近邻,走进来问长问短。他就邀着他们到他的破屋里边来,众人就跟着他到了屋子里边,把这屋子挤得水泄不通,门口兀自塞满了人。众人看他屋里,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张破床上放了一个没有打开的铺盖卷儿,和一个大包裹、一把雨伞。从前打猎的家伙一件也没有了。就有人问他,这七八年在外边做些什么事?他说:“无非做点小买卖,有时帮人做短工,混了几个年头,也没有什么出息。现在回到家乡,也不愿出外去,也不愿再打猎,情愿在近处替人家做个长工,混碗饭吃就得。今天从官道上走回来,天还没有亮,又是大雪的冷天,所以不敢惊动乡亲,先把这屋打扫打扫,不想头一个就看见这位老伯伯了。” 这时头一个见到他的老头儿,因为人多语杂问不上话。此时他也跟了进来,好容易得了说话机会,就紧接着他的话,颤巍巍的指着门口倚着的长竹竿,向他说道:“你走回来,怎么还扛着这支撑船的长竹竿?”他听了这话,似乎一愣,然后笑了一笑,含糊的对他说道:“这是一个撑船的朋友,暂时寄在我这儿的。” 从这一天起,他时常买点酒肉到他父母坟前去祭奠,就把祭奠的酒肉,请左右邻居一同来吃。有时候村里有用力气的事,他没有不争先帮忙,而且他的力气也大得异常!往往七八百斤的石头,两三人扛不动,他一人扛轻如无物。而且人还和气非凡,所以村中的人们,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可是他来的这一天,村中沸沸扬扬,传说了一桩不可思议的怪事。 因为这一天,城内有一个人,大清早来到下灶,办一桩要紧的事。出了县城,船也舍不得雇,就从官道上踏着一尺多厚的雪,一脚高一脚低的走了去。这时东方呈现鱼肚白色,映着一片漫漫的雪地,倒也四面朗澈,比平时格外的明亮,可是这般长的官道,也只有他一人踽踽独行。他走着走着,出城不到两里路,忽然向前一看,诧异得几乎叫出声来!原来他走的这条雪路上,一路都有两个并着的脚印,起先他并不注意,以为也许有人比他起得更早,走在前头。后来一路走过,都是一样的脚尖印,没有一个印着足跟的。最奇怪的是,头一个脚尖印到第二个脚尖印,相隔足足有五六丈远。 一路过去,都是一个样子,用尺来量,也没有这么准。再一直往前看,也是一式无二。他一面走,一面想:天底下哪有用脚尖并着走路的人?也没有这么长的腿,一步就有五六丈远,就算他纵跳如飞,从来也没有听过能跳得这么远的。而且要一步不停的接连跳过去,一样的尺寸,一样的脚尖并着,一直跳了好几里路不改样子,无论多大能耐,也是办不到的。他越想越奇怪,奇怪得有点害怕起来,不敢往前走,深怕这个怪物在前面等着他。幸而回头一看,路上渐渐有人走过来,他就指点着奇怪的脚尖印,向后面走近来的人,连比带说的叫人来看。 绍兴的人们本来迷信很深,略微有一点奇怪的事,每每附会到神鬼上去,何况是有凭有据,亲眼目睹的事情。经这个人连比带说的说了一番,有的说是开路神走过的,也有的说是僵尸跳过的。这时候天已大亮,两头路上走的人,络绎不绝,早已把一路洁净的雪地踏得稀烂,要查考这个怪脚印的来踪去迹,也无从查考。而且这般迷信,大家只管疑神疑鬼、罚咒,也没有打这个主意。一忽儿,这个怪事传到下灶,又经看见的人添油加醋的一说,格外神乎其神,弄得一村的人沸沸扬扬,议论这桩怪事。但是这个怪脚印,究竟怎么一回事呢?作者也要卖一个关子,打一个闷葫芦,略待后文交代。 现在且说打猎的高某回来不到几天,恰值吴壮猷中了秀才,壮猷的母亲也一样敬神祭祖,不过没有象现在中举的热闹罢了。这时吴家正缺少一个长工,本村的人就把高某荐了进去。壮猷一看他,长得伟岸雄壮,声若洪钟,虽然仍旧农家装束,与从前打猎时候的形状,迥然不同。试了几天工以后,见他举止沉着,勤奋异常,非常合意。尤其是这位娟娟小姐,引症柳庄麻衣的相术,说他虎头燕颔,千城之相,这样一来,上上下下格外另眼相待。直到壮猷中举开贺,已经在吴家过了两个年头,日子一久,吴家知他诚实可靠,一切粗细的事务,推心置腹的交他经营。这位高司务简直象吴家的总管一样,所以壮猷中举开贺的一天,他忙得不亦乐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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