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墓志铭(陈廷敬)

朱彝尊墓志铭

　　皇清敕授征仕郎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检讨竹垞朱公墓志铭
　　经筵讲官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三级泽州陈廷敬撰

　　康熙初，北平孙公北海，老而家居，以经学诏后进，予亦往游焉。孙公盛称秀水朱君锡鬯之贤，一时东南文学士游京师者，共推谓为老师宿学，予心向往焉，而莫之能识也。后举博学鸿词，授官翰林，已而长直内廷，予朝夕与君相聚，甚欢也。甫及一年，以谪去，予亦以他事引嫌求罢，仍留书局。两人者，时复得以闲居相过从，为文字之娱，游观之乐数年。至今过槐市虎坊之间，未尝不黯然以悲也。君既南归，后又数年。予扈从河上，至吴门，得见君于南园。至武林，又见君于湖上。文采风流，不殊曩昔，而予则颓然且老矣。又三年，君殁。君外孙周子象益以君状来，偕查子悔余，谒铭于予：“非夫子孰可志其墓者？！”予弗敢辞。虽然，予既不能为信今传后之文，亦姑识其平生出处，交游之节概，凡吾意之所不能尽者，世之君子，庶几有得吾两人之心于语言文字之外。则君有铭，而予亦可以无憾矣。

　　君讳彝尊，锡鬯其字，号竹垞，先世居吴中，自吴江迁秀水。高祖讳儒，以医显，官至奉政大夫、太医院院使。以子贵，赠光禄大夫、柱国、少保、武英殿大学士。曾祖讳国祚，以医院籍由顺天府学中万历壬午乡试，癸未进士第一人，除翰林院修撰，历官吏部右侍郎，引疾归。光宗初，起南京礼部尚书，入东阁，加太子太保，进文渊阁。寻以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加少傅。归，卒，赠太傅、谥文恪。文恪公六子：长讳大竞，仕至云南楚雄府知府。子五人，长茂晖，以荫授中书科中书舍人，好学问，乐取友，为复社宗盟。辑《禹贡补注》，君嗣父也。本生父讳茂曙，楚雄公第二子也。天启初，补秀水学生。甲申后弃去，卒，私谥安度先生。撰《两京求旧录》，有《春草堂遗稿》。安度先生子三人，君其长也。舍人无子，以序立君为后。

　　君少而聪慧绝人，生数岁，尝见诸神物异怪，状不类人世，及他人视之，辄无所见。书过眼，覆诵不遗一字，塾师举王瓜使属对，君应声曰后稷。师怒笞之，为举业文，千言立就，已能工诗。崇祯十三年，浙东西大旱，饥人相食，自文恪公以宰辅归里，家无储粟，楚雄公清廉，安度先生贫至绝食，君守书册自若也。既而曰：“河北盗贼，中朝党朋，乱既成矣。何以时文为？不如舍之学古。”乃肆力于《周官礼》、《春秋左氏传》、《楚辞》、《文选》、《丹元子步天歌》，人皆笑以为狂迂。未几，乱果作。君年十七，赘婚嘉兴练浦之阳冯村。冯公有客王鹿柴，华亭名士也。见君，大奇之。曰：“此必以诗名世，后君名益高。”四方以币聘者，争集其门，所至皆以师宾之礼遇焉。客游南北，必橐载十三经、二十一史以自随。

　　已而游京师，访孙公于退谷。公过君寓，见插架书，谓人曰：“吾见客长安者，务攀援驰逐，车尘蓬勃间，不废著述者，惟秀水朱十一人而已。”君既以博学征试之殿廷，相国冯公得其文，叹曰：奇才。召以检讨充起居注日讲官。在内直间语予曰：“公直似益都，清如曲沃。”予谢不敢当，以君之贤，至今思其言，因以自策励，其亦不得不谓之知言也欤？君虽以被劾镌一级罢，寻复原官归里。后数年，驾巡河上，至江浙，赐御书四字，曰“研经博物”。礼遇之隆，固无替于昔时也。

　　君既退，而著书有《日下旧闻》四十二卷、《经义考》三百卷、《明诗综》一百卷、《瀛洲道古录》□十卷、《五代史注》□□卷、《禾录》□□卷。《鹾志》□□卷。《鹾志》者，通政使曹公寅与君合撰者也。曹公为君刊《曝书亭集》八十卷，未卒业而君殁。

　　君之自立如此，回视京华侪辈，奔走尘埃中，所辛勤而仅有者，犹泰华之于丘垤，衰迟蹇钝之人，伥伥然莫适从也。得失之林，亦可考而知已。君闲居谓其孙稻孙曰：“凡学诗文，须根本经史，方能深入古人窔奥，未有空疏浅陋，剿袭陈言，而可以称作者。《记》：‘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予举此以为教子弟之法焉。”君在翰林，预修《一统志》，主考江南，覃恩授征仕郎。貤赠生父，家居十有九年。

　　康熙四十八年十月卒，年八十一。

　　配冯孺人，归安儒学教谕冯君镇鼎女，前十六年卒。

　　子一人，昆田，国子监生，贤而有文，前卒。

　　女二人，一适吴江周能察，一适桐乡贡生钱琰。

　　孙二人：桂孙，国子监生。稻孙，府学生。

　　曾孙男二人，振祖。赐书，

　　孙女二人。

　　铭曰：

　　或史而野，或经而葩。
　　物亦有然，为蓬为麻。
　　呜呼竹垞，天邪人邪！
　　得于天者，既硕孔多，人其谓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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