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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1)


  ◇记

  ◇竹林七贤画记

  右七贤画一局,四明梅氏之作,施景芳氏之藏也。七人,落笔而书一,阁笔而思者二,撚髭者二,拥鼻者一,背胡床而面仰空者一,非游心于嶰谷君山,则湘水之斑淇澳之漪漪者欤!按史,七人者谯国嵇康、河南山涛、琅琊王戎、陈留阮籍阮咸、河内向秀、沛国刘伶也,共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者是也。

  予尝约史评之显用于时者,涛与戎也。涛司人物之铨者十年,粗称得人,然所甄拔随上意向后先,则未为忠直。戎徒苦论谈于子房、季札之间,总鼎司而惟务苟媚及医乩,乃欲慕蘧伯玉之为人,至于握牙筹钻李核,其鄙有不足言者。他如秀,始有箕山之志而之洛,为时主所机伶,专以酒为务,《酒德之颂》乃其失德之自著也。咸又纵情越礼,有不忍言者。惟康以才俊气豪,而不免东市之及,海内之士无不痛之。籍广武之叹,盖以英雄自命不在刘、项之下,慨然有济世之志者也。使二子诚得时行志,顾未知其究者何如耳?然吾又悲夫典午氏之养贤,不在朝而在林也。夫国无仁贤则国空,典午氏之国不亦虚矣乎!而后世又使李、孔、韩、裴之徒相与迹其遗于竹林之后,其果慕之而乐见者欤,贤之而乐闻者欤?嘻!至正八年春二月三日志。

  ◇听雪斋记

  金华戴君良过睦,谒余官次,明旦复持卷来曰:“良所斋室,乡先生柳道传公尝书听雪以颜之,未得记而公卒。且令良有请于吾子,幸吾子赐之言。”

  予重违柳公契阔意而,且喜良之切切于雪,为之言曰:“雪一也,听有不一焉。僵而听,卧户之士。羁而听,被铁之夫。业而听,又瓮牖之儒、蓬庐之渔耳。戴君气盛志广而才甚长,见时显贵人咸喜而与之进出,乡游通都,且将北上京国,有风云之会,而于雪也奚能效?前所陈者听邪,抑听雪以声,固不如听雪以理者之为听之深也。今夫雪也出玄而生白,似化藏于密而散弥六合,似道将集而霰先焉,似几阴涸而合见旸而消,似时匿瑕藏疾,似量无论穹卑夷险、一称物以施状。似平治若是者,雪之具德广矣。戴君友之在己、不在雪也,则其取数于听者,不既多矣乎!不然,吾惧之所听者,卧户之饥士、被铁之戍夫、牖之穷儒、蓬之寒渔而已耳,何取柳先生之属于雪者哉?”

  君起谢曰:“良固知听雪以声,固不若听雪以吾子之教也。五泄之麓,敝庐在焉,游将归矣,请书为记。”

  ◇蒋氏凝碧轩记

  吴兴蒋君廷实屏居大湖之阳,筑室数楹,开小轩为游息之所。轩瞰翠竹之林,林外湖水萦带,湖上之胜于是为最,遂以水竹故,名轩曰“凝碧”,征余记。

  余谓水之为物止而通,竹之为物虚以直,惟有德者肖之。君为吴兴望族,不以赀为乐,而隐于寂寞之滨,如野夫田叟,更种竹千个列于读书之轩。轩外,日见鸱夷子所游三万六千顷之渺茫,仰观湖中山七十二峰之秀,风帆沙乌、云烟变态集为一几案之具,而君朝游于此,夕息于此,水竹之姿凝于一碧者,盖野夫田叟不足以知之,而尽在君之肺腑矣。其见于笔墨为诗为画者,一凝碧之所发也。虽然凝碧之乐于耳目者浅也,吾意蒋君之所慕者,凝碧之所性也。方其开轩,见湖与天上下万顷一碧,挠之不浊,澄之不清,甚而流注之润,绵亘三洲于数百里外,其及物之泽不可算也矣。君子体之,止而通者,不于是而得乎?坐轩而对竹,本固未茂,贯四时而不改柯易节,千仞而不回不挠,君子用之虚而能直者,不于是而得之乎?吾尝过轩所,爱君年方妙而好学弗倦,轩中左右陈列皆古今书史,又日与士大夫切劘讲肆,周旋于水竹之间,据幽发粹,是宜行益高、道益茂,既宏乎其内,必扬乎其外。吾惧其闲居之乐,不果于凝碧之地矣。若夫留连光景于几席之间,放肆诗酒于礼法之外,则非予之所望于蒋者也。

  ◇石林茅屋记

  维扬刘士衡有宅区在井邑之中,而扁其燕处之室曰“石林茅屋”。客抵其所,咸讶其矫诬,曾无异乎索车水中求鱼末也。士衡则曰:“吾井邑其居,山林其心也。”太原赵子期既为作小篆书其颜,而又因武夷蒋思文来吴,求志于予。

  予谓世之人于可欲所在,未尝不奔而逐、逐而得,或至决性命而后厌止。山林枯寂,非欲之在,掇之弗去,非心游于逐物之外者,不能取人之所不取也。士衡宅市井争夺之场,而独取人之不取于争夺之外。吁!若士衡者,岂诚市井之人哉?予因士衡之游心,将以诱夫见欲而未化者也。夫石林茅屋在大山硐谷之所,其去士衡之居,计其道里之劳,莫知其若干舍也,而士衡以一游心得之,若身倚枯株、首载断茨,不知华吾堂者为金碧朱紫,远吾亭池者为珍木异卉也。嘻!使移是心于玉山珠海,则玉山珠海入吾帑。移是心于玉堂金马,则玉堂金马列吾舍,是揭鉴招景、开谷纳听之象也,而士之能悟士衡之悟者或寡矣。故予重言也,使见欲而未化者知天下之尤物足以易吾之境者,皆士衡之石林茅舍也。书其言为记。至正八年春二月初吉。

  ◇苍筠亭记

  毗陵路义道,由乡选司椟史于姑苏会府,年劳满而因家焉。舍东筑亭为宴游所,亭前树竹数十挺,苍翠入几案,翛然林下风也,吴兴赵雍为书“苍筠”名其颜。义道屡觞予亭之所,遂征记。

  余谓竹之为物草木耳,然有异于草木,登圣贤之经传者其德也,故咏于《诗》者曰“瞻彼淇澳,绿竹漪漪。有斐君子,如切如磋”。此卫之诗人以竹之色,兴武公切磋之德也。记于《礼》者曰“如竹箭之有筠,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此礼君子,又以竹之筠喻夫中贞外韧之德也。竹之见于《诗》《礼》者如此,则古之君子取于竹者有在矣。世之取于竹者,异乎君子之取,直玩物之私尔,若晋之七贤、唐之六逸是也。甚至遗落世事,蔑弃礼法,相与沉湎景先,以为旷达,是竹亡资于人,人覆累乎竹也。吁!竹之所见如此,世道之不幸抑甚矣。今义道之取于竹也,抑取《诗》《礼》之所取者欤?抑徒取其七贤、六逸之逸游者欤?吾闻义道自其祖以来三世,以《诗》《礼》传其家。义道方延海内师以训其子,于是亭也左右图史,客至相与谈道义,顾瞻筠之苍然者出于条蕬荣瘁之外,不啻若友然,则知其取于竹者,在《诗》《礼》之所记录而咏歌者谂矣!使凡今之人,一庭一户有取于竹者,皆如义道焉,其不为世道之幸乎哉?书诸亭为记。至正八年春二月初吉。

  ◇李氏全归庵记

  昆阳李靖民氏既葬其考蒙齐公于鹿山先茔之附,其冢舍曰“全归”,盖取公垂终语以名。繂石且既铭,顾全归未有记者,以之属予曰:“吾子辱与某友,幸慈而畀之言,不唯其不肖孤之光,先子有之,将不悼其龄不六十也。”

  予唯曾子之言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又曰“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然其全有二焉,全体也、性行也。性行弗全而谓体全,其全弗当也。曾子之启手足全也,而慎五孝以恐恐乎,虑辱其身以及其亲者,全之至也。

  按铭者言:公生宋末,年十三丁改物之会,不幸大军掠之以北,遂为帅者伟兀氏家儿,服其巾裳,习其语言文字,越七年始获南旋,而母夫人逝矣。公泣血追服、葬祭皆如礼甚。又十年,朝廷开国字学诸郡,公以通国字,首为本郡学教授,居官六年,记试弦之史译实创于公。书上吏部,将改调,而公无仕志,且寻隐竹林,期尽其馀龄。属纩不乱,语诸子不及家事,惟诵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又曰“全吾生以归之,期从先人于九京也”。公之始末如此。

  或者病其出与处迕,行于性乖,谓之全,果合子舆氏之训乎?余曰:“孝有幸不幸,父母俱存,室家胥庆,服勤以终养;不服暗,不临危,以保其遗体,此人子之至愿。及变故猝至,不获保有其身,而隔截其亲,此人子之不幸也。公之不幸丁虏身,乐正子之不幸丁创足也。公之不幸,曾何伤于孝乎?追服葬祭之尽其礼,曾何惭于性之全乎?君子道贯精粗,行周隐显。公之史译成而身退,仕止久速之各适,其可也,又何惭于行之全乎?若是,则公之奉身兢兢,获归全于地下从先人者,非徒以全体为幸也矣!”

  靖民闻言起再拜曰:“吾先子之全归,微斯文,几不免。父母既没,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不肖孤敢不重幸?请勒诸石为记,尚有以儆吾后之全,世世无忝云。”

  至正八年九月己未记。

  ◇张氏瑞兰记张氏瑞兰记

  兰,王者香也,其生或与神明通。晋罗咸家,其庭或生兰,史因以为德行之感。然则兰不期生而自生者,非偶然也必矣。吴人张云景氏葬其亲于武丘灵寿冈之原,斩草治圹,见丛兰一种,独秀于荒葟茅棘之间,实青乌氏点穴之所也,亦岂非孝感所及,天有以假之为牛眠马踣之兆耶?盖吴中土风,无论贵贱家亲死,悉弃于火。夫火尸,乃三代治恶逆之罪,以示陵迟而绝之人类也。奈何吴之人子举恶逆之刑,以待其亲,而曾无天诚之痛耶?景云氏独能痛其亲,拔去恶习,营善地以藏其亲,躬负土成坟,庐墓者三月而不忍去,其情有不合于天者耶?宜天有以托诸草木,以表之也。父老谓余曰:“苏之有兰,皆市之于他所,灵岩、天平虽名山,皆无兰茁其中,虽植之不生也。”信其言,则景云氏得兰于藏亲之地,其为孝感之符也信矣哉!其友从伦图其兰于卷,又请余记,于是乎书。至正八年四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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