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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2)


  ◇守约斋记

  淞汪氏,自其曾大父敦武公由枣阳从淮安王南度,至其考,君泽三世,皆以武符袭将门世泽。至文裕,始以文学换门荫,教谕当涂、毗陵两邑,升兰溪县州正,所在有教绩,自名其书斋曰“守约”。

  夫世俗之约,与圣门之约异,服破褐衣、饭脱粟饭,俭薄其身而一毫不以利于人,非守约也。佯让阴竞,研极利害,守鼠两枋,虽大义弗勇于应,非守约也。简伦理、削礼法、土木形骸、率性而径发者,又非守约也。孟子尝曰守约矣,孟施舍之约,不如曾子之约者,以舍徒力于气,而曾子循诸理而持其要者也。守约若曾子,可矣。孟子之心学盖出于此,其功用极于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吁!守至约而功至大,此圣门能事也。虽然曾子之约必自博始,不博以文,不约以礼,又乌知曾子之守者哉!文裕心学进于是,始知施之守者不足多,其于三叶将祖不大有光乎?文裕以吾言勉之而已。

  ◇一笑轩记

  庐陵张昱氏,居南垣都司,而命其寓轩为“一笑”,求余言为志。

  圣门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余焉知张子之乐何乐,而必为张子推笑为何笑乎?张子无乐而笑,则其笑为伪矣,谁敢当张子之笑乎!庄子以开口笑,一月中不过四五日,此概常情而言。魏宗室苌一生不笑,宋包拯笑几比河清,一笑之难有如此者。晋陆云有笑疾,梁王筠见人必笑,一笑之易有如此者。张子一笑不以乐,必居一于此乎。不然,张子一笑,吾不得而推也。虽然,陈希夷一笑,而天下自此定;季义父一笑,而天下自此敝,笑哉、笑哉,可畏也哉!吾将质诸张子,一笑毋轻。

  ◇三友堂记

  河间公子李志学氏,蚤年读书九华之山,尝结草堂于山之阳。今仕虎林,开元戎府客堂一所为藏修之地。一日将客渡钱湖入茅,步登鹫岭憩客晚亭,见有三人者,草衣木形类木客,各以辞相提唱。一客曰:“五鬛老仙赤松裔,青牛归来已千岁。仙客元是风雨师,不识人间秦汉帝。”一客曰:“渭水龙孙孤竹种,海波影拂珊瑚动。一竿持寄蟠上公,钓得双璜六鳌重。”一客曰:“玉龙声嘶五更了,绿衣倒挂扶桑晓。梅仙相见大树间,梨花梦落春云小。”三人者见公子,各以辞就评。公子异之曰:“赤松氏者,盖傲兀世变,而不知有秦封者也。孤竹氏者,治将矣,任则苍姬氏之治也。梅仙者,又梦觉人间世,而将脱履于蛮烟蜑雨之国也。赤松似吾初节,孤竹似吾志,梅仙又似吾末境也。三客者,行若异,其归一也,吾将尚而有之,延致于客堂。”遂命其堂曰“三友”而颜之,其客铁心道人志之。

  道人者,将进三益于公子,期公子为岁寒交也,因录三友辞,而为之志。

  ◇雪坡记

  淮阳谢公既得余雪坡文,曰:“先生为余立言,殆吾座右箴矣。然余视今之取富贵者,真幻耳,奚以异于雪之不可抟者耶!先生言苏雪之误于幻,亦有味哉,请我终其说。”

  余曰:“投雪于炉,以闭坚者,幻也。至人者,一体诸盈虚消息于雪也。目击道存而讫,亦允所客必于其间。吁!雪之资于道者如是。幻云何哉,幻云何哉?余闻今淮海之杰五人焉,公存中。公自幼喜读书,一遍即了大义。年逾三十,不屑为章句儒,而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杭为南大都会,加以师旅、因以饥馑,虽有大才智,不能善其后。公守将于斯,谈笑而理之,三军无骄容,百姓无菜色,盖必有度越今之大才智者,人不得而识也。吁!观其寓雪坡者,则得已。世之豪杰,身罹丧乱,私其托于砺京于金坞于狡兔穴,自谓保固厥身至若子孙无止,不知人境一易,如大幻物,适偕之以速毙。吁!可哀也哉!惟高识之士,得于盈虚消息之外,于不可控搏者是托,若雪坡者是也已。”

  其友俞字斋录吾文去,曰:“知道于雪坡如先生者,是为真知。苏雪堂之幻入于道矣,雪坡能味幻,其何远于苏也哉!”

  ◇凝香阁记

  光禄大夫、平章政事张公,分治江浙之三年,筑城堡、修仓庾、广亭台、辟田畴、休兵息民,于是详延海内方闻之士谈仁义、讲礼乐,收东南遗书于宾贤之馆,而名燕处之室曰“凝香”,征记于客乡会稽杨维桢。

  维桢喜公之厌兵乐治也,遂为之言曰:“善乎韦应物之诗曰‘兵卫森画戟,燕处凝清香’,吾取其诗有文武道,森戟之兵不忘武也,凝香之燕不厌文也。文武修,而天下之事无不理矣。今士有深山长谷而出者,咸曰:‘吾闻光禄公善尊贤也,善养士也,善求、善内谏也。’无不忻忻然相告曰:‘南垣有贤相臣如此,民其瘳矣乎!’光禄公下士如周公,取友如仲山甫。士友之在其席者,有帷幄之筹也,有樽俎折冲之道也,广厦细旃之庙谟也。非是,无以入其室者。于是,横经纶道之顷,投壶雅歌之馀,清香之凝于一阁者,不翅如道山风,日穆然其舒且和也。君子观凝香之凝,如《大易》之论鼎,可以凝乎命也,凝之旨也远矣哉!光禄公上以佐天子之太平,下以安黎民之永定,吾于凝香乎占之。然则是香也,五木百蕴不论其侈矣,瑞麟辟邪不论其贵矣。鳌山数十仞,爇沈沃甲闻数十里者,适足以招吊民之窥也。呼!岂知吾凝之有其道哉,岂知吾凝之有其道哉!”书诸室为记。

  ◇寿斋记

  论将寿之道者有三:李少君谓丹砂可化为黄金,金成以为饮食之器则益寿,此方技家之论寿也。广成子曰必静必清,毋劳女形,毋摇女精,乃可以长生,此道家氏之论寿也。孔子曰仁者寿,子思子曰有大德者必得其寿,此吾儒氏之论寿也。方技以术,道家以智,儒家以德,德为上也。

  淮阴汤公仁也寿之,承旨赵公尝为书之于燕处之堂。今年登八袠矣,为其子者中书省宣使某与诸孙,持酒以庆公之高年。宣使某又命座客刘仲威氏,不远数百里,求公寿说于予,将以光其身,而且垂庆于后人也。

  予谓:“齿逾七十,子孙目系乎四世,汤氏之福于寿也不诬矣,顾未知其得寿之道出于方技乎、道氏乎、儒氏乎?”仲威曰:“汤公素以《诗》《礼》教子孙,不远千里延明师,若刘正安之徒,且将捐田若干亩立义塾,以淑及里中儿矣。汤公岂方技氏、道家氏之习乎?”

  夫德莫大于文王,文王谓武王曰“我寿百,吾与尔三焉”,是寿不出于天,而果出于德也,信矣!公之德充,则公之寿可以及其身而延子孙矣。汤氏之祖若孙,尚以予言勉之。

  ◇衍泽堂记

  太史公自叙司马氏受姓所从,上起颛顼,子孙官居功烈文辞,下及其身,而上嘻世德,子孙固不嫌于自铭也。明泰州孔希道氏,自著宣圣五十六孙。泰州之泒,实由宋朝散公端朝出守泰,得赐田建家庙于州之东北地,因名孔家堡。朝散七叶孙瑛,仕中山府教授。希道,瑛子也。遭罹兵难,挟家庙碑渡江,与温衢之派参会不诬,盖于世德自重如此。所次之舍,又以衍泽二籀文颜之,来淞首谒予草玄阁,求言以为志。

  予谓圣人殁千五百年,自衍圣公袭封而下,文子秀孙得试胄子监,以表嫡氏者鲜矣,况散而四方、坠在编户。稍知自拔,游庠序以为食,或者又以谱裔不自遭黜者不免。若希道氏,为先圣仕裔,钦钦乎恒惧世德之不嗣,入吴执经于名师傅,且将试有司,与胄监之士角,庶圣泽千五百年之衍于我者未艾也。吁!圣人德厚,其流光,其泽隆,万世而不斩。嗣其世者,又克光其载德,其载德其泽,不益衍矣?此系希道之自期,而吾侪以期希道者。吾闻君子谈世泽者,不在累名叠爵,而在行应礼义。希道行修而名至,其衍泽也何以尚兹!

  ◇正心斋记

  淞江万户侯石伯玉氏,自颜其燕居之东室曰“正心”。伯玉尝谦予其所在客列者,皆士之卿大夫之贤,或雅颂投壶,或鼓琴赋诗,不知伯玉之为武夫长也。明日,且请余文曰记正心。余曰:“士抱豪杰才而知圣贤之学,亦寡矣,而况才已显、宦已成,恐恐焉惧心之不正,思求圣门切己之学者乎!”

  予观代之万户侯,往往以少年子弟袭先爵,伎以习武为名,懵不喻于学,刚愎自用,侈盛自骄;又幸而生于太平之世,武无所于用,惟务臂鹰走马,挟弓矢为畋游已,则炰羔击鲜、招无良狎徒酣歌舞为事者,比比也。而岂有英年老志、切切乎正心之学,又求儒先生之言著之座右,以为警省,如石侯者哉!故为之言曰:“人之所以正者身也,身之所以正者心也,心之所以正者,其道何繇?敬而已矣。请以射喻,射者必正已而后发,内志正、外体直,而后不失于其正鹄,此非敬,何恃哉!文士之心正者占笔,武士之心正者占射。伯玉知射之不可以心不正也,则凡临事而惧有大于射者,其不可不恃正心之法哉!嘻!棘门之戏不如细柳之肃,飞将军之纵不如程将之拘,此敬与不敬、心正不正之效也。伯玉尚以予言勉之。”

  ◇归来堂记

  予入吴,首谒三高祠,以其去国者非忘君,还乡者非怀土,而放迹江湖者非方外败教之士也。吴人至今高三人之高,而未知其继其高者范、张而后为何人也。或曰上洋有章吉父氏,殆其人已乎。

  吉父少年以奇才为丞相府舍人,未几乘传遽为宦使者,遂通籍贯近宦,游京师者三十年,出贰尹江浙府,适以内艰去。制阙,镇抚海道裁数月,即幡然归曰:“吾发种种矣,大夫人之年且望耄矣,城南有桑麻田若干顷,足以待禄养士。不知礼,人谓我何,人谓我何?”于是作归来堂于室西偏,遂雅志也。

  余今年东游,道清龙江,吉父之宅在江上,延致于堂中,具声乐酒事为馀欢,因得奉觞为太夫人寿。明日,吉父请文记归来堂。

  吾尝慨晋处士之归来矣,不知者以为耻五斗之折腰;知之者以为典午氏将踣,而不忍二姓之事人也。今吉父生于盛时,遭逢圣君圣贤相之明用于才也,而吉父且以才选登要路,年未及致事而即退然以归,则以母故,而爱日之诚有不能已者。处士之归,其归以义。吉父之归,其归以孝。孝义一道也。归以义,非世道之幸;归以孝,实风教之荣。归来名堂,又岂蹈晋处士之迹以自高,而求振夫鸱夷子、张季鹰之后者耶!虽然吉父年未老,神爽峻而才识茂,进贤者未肯辄遗于吉父也。求忠臣于不孝门则已,如以孝门,则吉父其得卒老于归来乎?请以复吉父命,书诸堂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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