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流沙坠简》后序

《流沙坠简》后序

　　余与罗叔言参事考释流沙坠简，属稿于癸丑岁杪，及甲寅正月，粗具梗概。二月以后，从事写定，始得读斯坦因博士纪行之书，乃知沙氏书中每简首所加符号，皆纪其出土之地，其次自西而东，自敦一、敦二讫于敦三十四，大抵具斯氏图中。思欲加入考释中，而写定已过半矣。乃为图一、表一，列缝燧之次及其所出诸简，附于书后，并举其要如次。前序考定汉简出土之地，仅举汉长城至玉门关二事；又考释中所定候官、缝燧次第，全据简文。今据其所出之地，知前由文字所考定者虽十得七八，今由各地所出之简以定其地之名，有可补正前考者若干事。

　　一、《汉志》效谷县及鱼泽障之故址也。效谷故城，自来无考。《大清一统志》云：“效谷、龙勒故城，倶在沙州卫西。”《西域图志》亦云：今日敦煌县西逾党河，旧城基址，不一而足。效谷、龙勒诸城遗址，疑于是乎在。近宜都杨氏《汉书地理志图》，亦图效谷于敦煌之西、龙勒之东。惟唐写本《沙州图经》载“古效谷城在州（唐沙州即今敦煌县）东北三十里，是汉时效谷县”云云。案《汉志》，效谷县本鱼泽障（今本此上有“师古曰”三字，然下引“桑钦记”实系班氏自注，胡础明已驳正之，是也）。今木简中虽不见效谷县，然“鱼泽”之名凡两见。其一云：“入西蒲书一：吏马行。鱼泽尉印，十三日起诣府。永平十八年正月十四日日下鯆时，扬戚卒□□受□□卒赵□。”（卷二“簿书”类第六十一简）此简出于敦二十八，其地在前汉为步广候官，在新莽及后汉为万岁扬威燧。简中所谓“府”者，谓敦煌太守或都尉府（前汉敦煌郡置宜禾、中部、玉门、阳关四都尉。后汉惟置敦煌都尉。故鱼泽障在前汉本属宜禾都尉，至后汉则属敦煌都尉也），太守、都尉，皆治敦煌，自鱼泽诣敦煌之书；经过敦二十八，而曰“入西蒲书”，则鱼泽必在敦二十八（即步广）之东。又一简云宜禾郡（简中都尉所治，亦谓之郡），燧第：广汉第一，美稷第二，昆仑第三，鱼泽第四，宜禾第五。”（卷二“缝燧”类第七简）此自东而西之次第（见考释）。他简云“万岁扬威燧长许玄受宜禾临介卒张均”（同上第十简），又云“万岁扬威燧长石伋受宜禾临介卒赵时”（同上第十一简），此皆记受书簿录。而宜禾临介卒之书，传至万岁扬威燧，则万岁之东必为宜禾，宜禾之东乃为鱼泽。今据斯氏图，则敦二十八一地（即前汉步广，后汉万岁），已远在敦煌东北。如效谷县即鱼泽障，当在敦煌东北百里余，则《一统志》诸说固非，即《沙州图经》以沙州东北三十里之古城为效谷城，亦未为得也。今据诸简及《汉志》，知中部都尉所辖障塞在汉敦煌县境。其东则效谷县境，其障塞为宜禾、为鱼泽；又东则广至县境，其障塞为昆仑、为美稷、为广汉，皆宜禾都尉所辖。此敦煌以东诸地之可考者也。

　　二、汉敦煌郡中部、玉门二都尉及四候官之治所也。前考言敦煌中部都尉下二候官，东为万岁，西为步广。今知“莫宿步广，（[缝燧]类第二简）与“步广缝”（同上第八简）两简均出于敦二十八；而“万岁候造史”（同上第一简）一简则出于敦二十七，二地相距至近，乃知“步广”、“万岁”乃一候官之异名。而“万岁候造史”一简中有“间田”二字，乃王莽时物，则改步广候官为万岁，当属王莽时事也。至中部都尉下之弟二候官，实为平望。据“器物”类第一及弟二十二两简，则平望青堆缝即敦二十二乙，平望朱爵缝即敦十九，则敦二十二乙与敦十九之间自为平望辖境。而敦二十二甲所出一简有“候官谨口亭”等语（“缝燧”类第六简）。又“簿书”类弟五十九简亦出于敦二十二乙，其文曰“入西书二封”，其一中部司马□平望候官。”“官”字，前不能确定为何字，后更审谛，确系“官”字。此二简皆平望本有候官之证。又“中部司马抵平望候官”之书，经过敦二十二乙，而谓之“入西书”，则侯官治所自在敦二十二乙之西，或即敦二十二甲（斯氏书中有此名，而图中无此地）矣。此中部都尉下二候官之可考者也。至玉门都尉下二候官，初疑玉门候官当与都尉同治，然都尉治敦十四，而其旁敦十五甲一地，所出木简颇多，自系当时重地。沙氏释文弟四百五十八简（此简沙氏书中未景印）亦出于此，其文曰“玉门候官”，则其地为玉门候官治所无疑。至都尉所属大煎都候官，则据“簿书”类第六简，云“敦煌玉门都尉子光丞□年谓大煎都候”云云，此都尉告候官之书，出于敦六乙，即凌胡燧，则大煎都候官当治凌胡燧矣。此玉门都尉下二候官之可考者也。

　　三、各缝燧之次弟也。顾由各缝燧所出之简以定其地之名，有当审慎者二：异地致书，自署地名，一也；记事之中，偶涉他地，二也。惟器物之揭所署之地，则以本地之物署本地之名，更无疑义。今以此求之，则自东徂西，首利汉缝，为斯氏图中敦三十四之地；次万岁显武燧，即敦二十六之地，而万岁扬威燧之即敦二十七，吞胡燧之即敦二十八（中部都尉治此），可由是决之矣,次平望青堆燧，即敦二十二乙之地；次平望朱爵燧，即敦十九之地；次玉门，即敦十四；次玉门候官下所属诸燧：当谷即敦十三，广新即敦十二，显明即敦八；又次则大煎都候官下属诸燧：凌胡燧即敦六乙，厌胡燧即敦六丙（以上均缘“器物”类储简所出地），而广武之为敦五，步昌之为敦六甲，广昌之为敦六丁，亦可由是决之矣。由是沙漠中之废址，骤得而呼其名，断简上之空名，亦得而指其地。较前此凭空文考定者，依据灼然。故已著其事于表，复会其要最于编首，览者详焉。

　　甲寅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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