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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以作文为证


  今更以中国人之作文为“行易知难”之证。

  中国数千年来,以文为尚,上自帝王,下逮黎庶,乃至山贼海盗,无不羡仰文艺。其弊也,乃至以能文为万能。多数才俊之士,废弃百艺,惟文是务。此国势所以弱,而民事所以不进也。然以其文论,终不能不谓为富丽殊绝。夫自庖羲画卦,以迄于今,文字递进,逾五千年。今日中国人口四万万众,其间虽不尽能读能书,而率受中国文字直接间接之陶冶。外至日本、高丽、安南、交趾之旅,亦皆号曰“同文”。以文字实用久远言,则远胜于巴比伦、埃及、希腊、罗马之死语。以文字传布流用言,则虽以今日之英语号称流布最广,而用之者不过二万万人,曾未及用中国文字者之半也。盖一民族之进化,至能有文字,良非易事;而其文字之势力,能旁及邻圉,吸收而同化之。所以五千年前,不过黄河流域之小区,今乃进展成兹世界无两之巨国。虽以积弱,屡遭异族吞灭,而侵入之族不特不能同化中华民族,反为中国所同化,则文字之功为伟矣。虽今日新学之士,间有偶废中国文字之议,而以作者观之,则中国文字决不当废也。

  夫前章所述机器与钱币之用,在物质文明方面,所以使人类安适繁华,而文字之用,则以助人类心性文明之发达。实际则物质文明与心性文明相待,而后能进步。中国近代物质文明不进步,因之心性文明之进步亦为之稽迟。顾古来之研究,非可埋没。持中国近代之文明以比欧美,在物质方面不逮固甚远,其在心性方面,虽不如彼者亦多,而能与彼颉颃者正不少,即胜彼者亦间有之。彼于中国文明一概抹杀者,殆未之思耳。且中国人之心性理想无非古人所模铸,欲图进步改良,亦须从远祖之心性理想,究其源流,考其利病,始知补偏救弊之方。夫文字为思想传授之中介,与钱币为货物交换之中介,其用正相类。必废去中国文字,又何由得古代思想而研究之?抑自人类有史以来,能纪四五千年之事翔实无间断者,亦惟中国文字所独有;则在学者正当宝贵此资料,思所以利用之。如能用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惑,能役古人而不为古人所奴,则载籍皆似为我调查,而使古人为我书记,多多益善矣。彼欧美学者于埃及、巴比伦之文字,国亡种灭,久不适于用者,犹不惮搜求破碎,复其旧观,亦以古人之思想足资今人学问故耳。而我中国文字,讵反可废去乎?

  但中国文言殊非一致。文字之源本出于言语,而言语每随时代以变迁。至于为文,虽体制亦有古今之殊,要不能随言语而俱化。故在三代以前,文字初成,文化限于黄河流域一区,其时言语与文字当然一致,可无疑也。至于周代,文化四播,则黄河流域以外之民,巴、庸、荆、楚、吴、越、江、淮之族,受中国之文字所感化,而各习之以方言,于是言文始分。及乎周衰,戎狄四侵,外来言语羼入中原;降及五胡,乃至五代、辽、夏、金、元,各以其力蚕食中国,其言语亦不无遗留于朔北,而文字语言益以殊矣。汉后文字,踵事增华,而言语则各随所便,于是始所歧者甚仅,而分道各驰,久且相距愈远。顾言语有变迁而无进化,而文字则虽仍古昔,其使用之技术实日见精研。所以中国言语为世界中之粗劣者,往往文字可达之意,言语不得而传。是则中国人非不善为文,而拙于用语者也。亦惟文字可传久远,故古人所作,模仿匪难。至于言语,非无杰出之士妙于修辞,而流风余韵无所寄托,随时代而俱湮,故学者无所继承。然则文字有进化,而言语转见退步者,非无故矣。抑欧洲文字基于音韵,音韵即表言语,言语有变,文字即可随之。中华制字,以象形、会意为主,所以言语虽殊,而文字不能与之俱变。要之,此不过为言语之不进步,而中国人民非有所阙于文字。历代能文之士,其所创作突过外人,则公论所归也。盖中国文字成为一种美术,能文者直美术专门名家,既有天才,复以其终身之精力赴之,其造诣自不易及。惟举全国人士而范以一种美术,变本加厉,废绝他途,如上所述,斯其弊为世诟病耳。

  然虽以中国文字势力之大,与历代能文之士之多,试一问此超越欧美之中国文学家中,果有能心知作文之法则而后含毫命简者乎?则将应之曰:否。中国自古以来,无文法、文理之学。为文者穷年揣摩,久而忽通,暗合于文法则有之;能自解析文章,穷其字句之所当然,与用此字句之所以然者,未之见也。至其穷无所遁,乃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自解,谓非无学而何?夫学者贵知其当然与所以然,若偶能然,不得谓为学也。欲知文章之所当然,则必自文法之学始;欲知其所以然,则必自文理之学始。文法之学为何?即西人之“葛郎玛”〔grammar,英文译音〕也,教人分字类词,联词造句,以成言文而达意志者也。泰西各国皆有文法之学,各以本国言语文字而成书,为初学必由之径。故西国学童至十岁左右者,多已通晓文法,而能运用其所识之字以为浅显之文矣。故学童之造就无论深浅,而执笔为文,则深者能深,浅者能浅,无不达意,鲜有不通之弊也。中国向无文法之学,故学作文者非多用功于咿唔#哗,熟读前人之文章,而尽得其格调,不能下笔为文也。故通者则全通,而不通者虽十年窗下,仍有不能联词造句以成文,殆无造就深浅之别也。若只教学童日识十字,而悉解其训诂,年识三千余字,而欲其能运用之,而作成浅显之文章者,盖无有也。以无文法之学,故不能率由捷径以达速成,此犹渡水之无津梁舟楫,必当绕百十倍之道路也。中国之文人,亦良苦矣!

  自《马氏文通》出后,中国学者乃始知有是学。马氏〔马建忠〕自称积十余年勤求探讨之功,而后成此书。然审其为用,不过证明中国古人之文章无不暗合于文法,而文法之学为中国学者求速成、图进步不可少者而已;虽足为通文者之参考印证,而不能为初学者之津梁也。继马氏之后所出之文法书,虽为初学而作,惜作者于此多犹未窥三昧,讹误不免,且全引古人文章为证,而不及今时通用语言,仍非通晓作文者不能领略也。然既通晓作文,又何所用乎文法?是犹已绕道而渡水矣,更何事乎津梁?所贵乎津梁者,在未渡之前也。故所需乎文法者,多在十龄以下之幼童及不能执笔为文之人耳。所望吾国好学深思之士,广搜各国最近文法之书,择取精义,为一中国文法,以演明今日通用之言语,而改良之也。夫有文法以规正言语,使全国习为普通知识,则由言语以知文法,由文法而进窥古人之文章,则升堂入室,有如反掌,而言文一致亦可由此而恢复也。

  文理为何?即西人之逻辑也。作者于此姑偶用“文理”二字以翻逻辑者,非以此为适当也,乃以逻辑之施用于文章者,即为文理而已。近人有以此学用于推论特多,故有翻为“论理学”者,有翻为“辨学”者,有翻为“名学”者,皆未得其至当也。夫推论者,乃逻辑之一部;而辨者,又不过推论之一端,而其范围尤小,更不足以括逻辑矣。至于严又陵〔严复,字又陵〕氏所翻之《名学》,则更为辽东白豕也。夫名学者,乃“那曼尼利森”〔nominalism,今译唯名论。下面提到的“实学”,今译唯实论〕也,而非“逻辑”〔logic译音〕也。此学为欧洲中世纪时理学二大思潮之一,其他之一名曰“实学”。

  此两大思潮,当十一世纪时大起争论,至十二世纪之中叶乃止,从此名学之传习亦因之而息。近代间有复倡斯学者,穆勒氏即其健将也,然穆勒氏亦不过以名理而演逻辑耳,而未尝名其书为“名学”也。其书之原名为《逻辑之统系》〔System of Logics〕。严又陵氏翻之为《名学》者,无乃以穆氏之书言名理之事独多,遂以名学而统逻辑乎?夫名学者,亦为逻辑之一端耳。凡以“论理学”、“辨学”、“名学”而译逻辑者,皆如华侨之称西斑雅〔今译西班牙〕为吕宋也。夫吕宋者,南洋群岛之一也,与中国最接近,千数百年以来,中国航海之客常有至其地者,故华人习知其名。而近代吕宋为西斑雅所占领,其后华侨至其地者,则称西班雅人为吕宋人。后至墨西哥、比鲁〔今译秘鲁〕、芝利〔今译智利〕等国,所见多西斑雅人为政,亦呼之为吕宋人。寻而知所谓吕宋者,尚有其所来之祖国,于是呼西斑雅为大吕宋,而南洋群岛之本吕宋为小吕宋,至今因之。夫以学者之眼光观之,则言西斑雅以括吕宋可也,而言吕宋以括西斑雅不可也。乃华侨初不知有西斑雅,而只知有吕宋,故以称之。今之译逻辑以一偏之名者,无乃类是乎?

  然则逻辑究为何物?当译以何名而后妥?作者于此,盖欲有所商榷也。凡稍涉猎乎逻辑者,莫不知此为诸学诸事之规则,为思想行为之门径也。人类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矣,而中国则至今尚未有其名。吾以为当译之为“理则”者也。夫斯学至今尚未大为发明,故专治此学者,所持之说,亦莫衷一是。而此外学者之对于理则之学,则大都如陶渊明之读书,不求甚解而已。惟人类之禀赋,其方寸自具有理则之感觉,故能文之士,研精构思,而作成不朽之文章,则无不暗合于理则者;而叩其造诣之道,则彼亦不自知其何由也。

  是故不知文法之学者,不能知文章之所当然也。如曾国藩者,晚清之宿学文豪也,彼之与人论文,有“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入其门而无人门焉者,入其闺而无人闺焉者”。其于风风、雨雨、衣衣、食食、门门、闺闺等叠用之字,而解之以上一字为实字实用,下一字为实字虚用,则以为发前人所未发,而探得千古文章之秘奥矣。然以文法解之,则上一字为名词,下一字为动词也,此文义当然之事,而宿学文豪有所不知,故强而解之为实字虚用也。又不知理则之学者,不能知文章之所以然也。如近人所著《文法要略》,其第三章第二节曰:

  “本名字者,人物独有之名称,而非其他所公有。如侯方域《王猛论》曰:‘亮始终心乎汉者也;猛始终心乎晋者也。’孔稚圭《北山移文》曰:‘惠帐空兮夜鹄怨,山人去兮晓猿惊。’亮与猛虽同为人类,鹄虽同为鸟类,猿虽同为兽类,曰亮、曰猛、曰鹄、曰猿,即为本名;不能人人皆谓之亮、猛,亦不能见鸟即谓之鹄,见兽即谓之猿也,故曰本名字。”

  此以亮、猛、鹄、猿视同一律,不待曾涉猎理则学之书者,一见而知其谬。即稍留意于理则之感觉者,亦能知其不当也。世界古今人类,只有一亮一猛其人者耳,而世界古今之鸟兽,岂独一鹄一猿耶?此不待辨而明也。然著书者何以有此大错?则以中国向来未有理则学之书,而人未惯用其理则之感觉故也。夫中国之文章富矣丽矣,中国之文人多矣能矣,其所为文,诚有如扬雄所云“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者矣。然而数千年以来,中国文人只能作文章,而不能知文章,所以无人发明文法之学与理则之学,必待外人输来,而乃始知吾文学向来之缺憾。此足证明行之非艰,而知之惟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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