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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4)


  齐侯再伐山戎。宾胥无问曰:“闻君将有事山戎,然乎?非与?”公曰:“然。何如?”曰:“以臣观之,可伐者五,不可伐者一。”公惊曰:“何谓也?”曰:“谋夫孔多,可伐者一也。矛戟铦利,幡帜精明,可伐者二也。既廪充刃,饷弗绝,无仰于邻,可伐者三也。卒乘辑睦,队伍成列,不战则已,战无不克,可伐者四也。大而陈、蔡、宋、卫,小而邾、邓、杞、薛,皆与国也,奔号承令,匍匐恐后,可伐者五也。以此言之,止君勿行者惑也。臣窃有私焉,夫山戎,蕞尔之邦也,使诚有罪,君亦既伐之矣,奈何再乎?为土地耶,海滨千里,君悉有之,何爱僻远之野,以广君土疆?为民人耶,衣冠剑舄,充斥君之境上,何爱魋结卉裳之俗,以乱我边陲?为一战可以定伯耶,君已帖陈服郑,亲鲁而攘楚矣,何假乎山戎?今再帅师,徒使斯民肝脑润草莽,枯胔暴原野耳。夫争地以战,残民以逞,非仁君也。非仁君不足以霸诸侯,此不可伐一也。”齐侯曰:“大夫言固善,山戎屡悖寡人,奈何?”宾胥无曰:“熊罴豺虎并家于山,蛟鼍鱼鳖俱穴于渊,九彝百蛮均宅于仁。君务仁德之修,独不能容一山戎乎?容之则来庭,伐之则叛去,力不胜德故也。君请改图焉。”齐侯曰:“大夫之言善。”止。君子曰:桓公贤君哉,不然,何闻义则服如此也。

  南文子任卫国之政,察见渊鱼,人莫不畏之。一旦忽若狂易者,以足衣为巾,以冠缨苴履,以食豆而羹箪,百物靡不反者。卫君深忧之,亲枉驾文子之闾,问曰:“先生病耶?”曰:“臣非敢病也。”曰:“先生非病,何反悖若是耶?”曰:“臣非敢反悖也,效尤也。”曰:“何谓效尤?”曰:“今国中法制不定,上下无章,骁暴者字民,孱夫操弓矢出斗,是箪受羹而豆盛食也。贵戚之卿混乎舆台,是履苴冠缨也。髡钳之伦升于上士,是巾足衣也。举国反易,而无一人悟者,君顾独忧臣乎?臣实病,亦一身尔,如国何?”卫君曰:“目能察白黑,而不见其睫。心能识壮耄,而不觉其形。自蔽之患也,请为先生更诸。”君子曰:南文子托疾以悟卫君,美矣。卫君闻之,即有心目之喻,亦易悟也哉。《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此之谓也。

  渔者庶其廉与妇竞绝,数月不通。于越入楚,兵大掠。各东西匿,死生不相恤。人诤庶其廉盍聚诸,辄谢去。一日,渔于海,获甲虫曰鲎,雌雄相负,虽风涛不解。庶其廉悔曰:“是物也,人或不如可乎?”归召妇与居,礼之终身。君子曰:阴阳合而大化彰,寒暑正而岁功成,夫妇和而家政理。天道也,亦人道也。俗降世污,有反目至死弗觌者,不亦悲夫!视庶其廉之能悔,抑又贤矣。

  秦有尊卢沙者,善夸谈,居之不疑。秦人笑之,尊卢沙曰:“勿予笑也,吾将说楚以王国之术。”翩翩然南。迨至楚境上,关吏絷之,尊卢沙曰:“慎毋絷我,我来为楚王师。”关吏送诸朝,大夫置馆之。问曰:“先生不鄙夷敝邑,不远千里,将康我楚邦。承颜色日浅,未敢敷布腹心,他不敢有请,姑闻师楚之意,何如?”尊卢沙怒曰:“是非子所知!”大夫不得其情,进于上卿瑕。瑕客之,问之如大夫。尊卢沙愈怒,欲辞去。瑕恐获罪于王,亟言之王。趣见。未至,使者四三往。及见,长揖不拜,呼楚王谓曰:“楚国东有吴越,西有秦,北有齐与晋,皆虎视不瞑。臣近道出晋郊,闻晋约诸侯图楚,刑白牲,列珠盘玉敦,歃血以盟曰:‘不祸楚国,无相见也。’且投璧祭河,欲渡。王尚得奠枕而寝耶?”楚王起问计,尊卢沙指天曰:“使尊卢沙为卿,楚不强者有如日。”王曰:“然。敢问何先?”尊卢沙曰:“是不可以空言白也。”王曰:“然。”即命为卿。居三月,无异者。已而晋侯帅诸侯之师至,王恐甚,召尊卢沙却之。尊卢沙瞠目视,不对。迫之言,乃曰:“晋师锐甚,为王上计,莫若割地与之平耳。”王怒,囚之三年,劓而纵之。尊卢沙谓人曰:“吾今而后,知夸谈足以贾祸。”终身不言,欲言扪鼻即止。君子曰:战国之时,士多大言无当,然往往藉是以媒利禄,尊卢沙亦其一人也。使晋兵不即至,或可少售其妄。未久辄败,亦不幸矣哉!历考往事,矫虚以诳人,未有令后者也。然则尊卢沙之劓,非不幸也,宜也。

  宋有白冥子旗,耕于渠蒢之野,得石焉。圆而皙,肉且倍好,上有蒲谷文。子旗熟视之曰:“质如截昉,泽而有章,其璧也哉?孚尹旁达,廉而不刿,其璧也哉?无功而家大宝者祸,当献诸朝。”于是沐浴冠带,言于周王曰:“臣渠蒢之贱夫也,偶挈耒耜以耕,窃不自意,地不爱宝,获嘉璧焉。臣不敢私,闻王将有事上帝、方明,六玉阙其一焉,敢献诸下执事。”王使大夫窾受璧,荐诸玉尹。玉尹曰:“嘻,是瑉也。”却还之。子旗抱石叹曰:“吾闻有道之朝,是与非别白。绣衣虽华,不鬋以补冠,太阿虽钝,不季以割牲。今强谓璧为瑉,可不可乎?”楚丘丈人过而视之,曰:“子旗其幸矣哉!”子旗怒曰:“何幸也?”曰:“卞和以玉献尚遭刖,况尔荐瑉者乎?”子旗终不悟。君子曰:士以真材炫,且犹不可,假才能自致与?呜呼,世不特一子旗也。

  越人甲父史与公石师交。甲父史能计而弗决,公石师善决而计疏,各合其长,事无留行,人两而一心也。因语相侵,离去,政辄败。密须奋泣谏二人曰:“君不闻海虫有水母乎?水母无目,资虾以行,虾亦资水母食,两不能无也。水母姑置之,又不闻有琐吉乎?腹藏蟹,饥则蟹出求食,归则琐吉饱。否乃死,蟹失所巢,亦两不能无也。琐吉姑置之,又不闻夏屋有蟩鼠乎?与邛邛、巨虚比,为邛邛、巨虚啮甘草。即有难,邛邛、巨虚负而走,亦两不能无也。蟩鼠姑置之,又不闻西域有共命之鸟乎?枳首一体,性多妒,饥则争啄,一俟其瞑,餐毒草害之,及下嗌皆毙,亦两不能无也。是皆山海虫尔,不足怪。虽人亦有之,北方有比肩之民,迭食而迭望,失一则死,亦两不能无也。今二人甚类之,其所异者,彼以形,此以事尔。奈何离去?奈何离去!”二人相顾曰:“微奋言,吾等将愈败。”欢焉如初。君子曰:十二官各有所司,必相资以成体。况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何可自用乎?密须奋可谓善讽矣!

  猗于皋闻尾勺氏畜豹善捕兽,以双白璧易之。且肆筵,召所与游者饮,出豹于庭而譝其能。于是治金为绳,系之文罗,日割牲啖之。居亡何,有硕鼠过宇下,急解豹毙之。豹视鼠若不见,猗于皋怒詈之。他日又有鼠过焉,猗于皋复纵之,豹遇鼠如初。猗于皋怒鞭之,豹辄嗥,猗于皋愈鞭之。易以缧绁,置之牛羊栈中,日以糟。豹丧欲泣,猗于皋之友安期子佗闻之,诮曰:“吾闻巨阙虽利,补履不如利锥;锦绮虽丽,供不如尺布;文豹虽鸷,擒鼠不如狸狌。子何愚也?曷不用狸搦鼠,而纵豹捕兽哉?”猗于皋说,如其言。未几,狸捕鼠且尽,豹获獐鹿麃麂以归,无算者。君子曰:兽固善捕,亦各有所能,至于用人,乃违其才,何耶?

  楚多鹑,善格,如胶弗之解。大夫黎嗜之,偶使韩,遂挟以行。左右言于韩君,君说之,令国中罗鹑与格,皆不胜。君以韩无鹑,愧之。无钩大夫曰:“夫鹑,海内所有也,而韩独无乎?然而能格与否,在所择焉尔。今衣褐而班文鹑也,翁鳞而尾佳鹑也,刀啄而剑距鹑也。鹑则鹑矣,求能格者几何?虽然,此不足道也。国中圆冠方屦,尧行舜趋者,皆士也,能与君排难解纷者复几何?能否在君,不在物也。”君说。择善鹑与黎格,卒大胜。韩因此而得择士之法。君子曰:古语有云,羊质而虎皮,见草悦,见豺战,士鲜不类之。然岂无真虎哉?亦患人君不能用耳。

  楚帅师伐晋,晋人恐,严甲兵以待。楚入河阳,退师,未几又入,如是者三。晋侯疑,朝群臣问焉。伯瑕对曰:“楚诱我也,急宜驱,弗驱必深入,存亡不可期。”晋侯曰:“子计疏矣。”伯瑕恚曰:“君如弗纳臣言,臣终不能俘随君,请先去之。”晋侯斥之,问步毅。步毅对曰:“楚非昔楚矣,执政众乖,内嬖日盛,曳绮縠而副玉珈者,后宫千人,旦讴莫酣,惟日不足,焉能及我?”问士渥浊。士渥浊对曰:“毅言固当,亦知其一,未知其二者也。楚西有秦难,东诸侯则齐、郑、鲁、卫,枕戈待隙,独吾国有新丧,未暇攻。彼虞我兵起,五国必应之,故先动相制耳,不足虑也。”问范。对曰:“如二大夫言。”问韩起。韩起大笑绝缨。晋侯变色曰:“大夫笑寡人乎?”起对曰:“老臣何敢笑君?实笑雁奴不知也。”晋侯曰:“何谓也?”曰:“具区之泽,白雁聚焉,夜必择栖。恐人弋己也,设雁奴环巡之,人至则鸣,群雁藉是以瞑。泽人熟其故,爇火照之,雁奴戛然鸣,泽人遽沉其火。群雁皆惊起,视之无物也。如是者四三,群雁以奴绐己,共啄之。未几,泽人执火前,雁奴不敢鸣,群雁方寐,一网无遗者。今楚师进退三,执火之谓也,君何不少察之乎?”晋侯曰:“人不当如是哉!”于是大严守备。楚子闻之,曰:“勿谓晋无人。”不敢侵。君子曰:晋侯其善谋哉!集众人之虑,必有一长者。及韩起献计,楚人知悉其情,遂退师。《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况士乎?

  宋剔成君自高,视群臣皆下。有谏者,辄拒曰:“尔欲上我耶?毋不已也。”指所佩剑曰:“惧此乎?”皆怖汗而退。欲造九成台于雍丘之郊,恐群臣言,戒门者毋纳士,纳则死。北殷子且谓门者曰:“吾将见吾君。”门者沮之。子且坚欲入,且曰:“吾事君十年,岂不知君?君所甚恶者谏耳,吾不谏则已,何沮也?”曰:“子既不谏,欲入何为?”曰:“吾善为鸡戏,将以悦君也。”门者入白剔成君,君召至。子且鼓肱为翼,胶胶而长鸣。鸣已,急趋出,气甚畅。君怪之,趣使还,问曰:“子人耳,乃效鸡鸣,何也?”曰:“臣尊鸡甚,故效之。”曰:“何故尊之?”曰:“臣以尧舜之知,或不如也。”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寡人闻,非圣人者无法,况方之异类乎!”曰:“臣焉敢非圣人,窃有疑也。道蔽天地者尧,德极万世者舜,皆古圣人也。今谓其知不鸡若者,诚过乎激。然风雨晦冥,能司晨不愆度者,尧舜能之乎?”曰:“不能也。”曰:“尧舜虽大圣,司晨必以鸡乎?”曰:“固也。”曰:“君知如此,奈何尽下群臣无若鸡者乎?”君喜曰:“群臣无言及兹者,今乃始闻之。寡人有过,子宜力谏也。”曰:“君令臣谏,臣不敢隐。今赋急民单,环四封皆强敌,夙夜忧勤,且惧不免,况事游观乎?”曰:“寡人不敢也。”曰:“君曰不敢,而造九成之台,何也?”剔成君即日罢其役。君子曰:日之行昼,天下无不照。月之行夜,万国无不明。然日月之光有所不及者,一灯之微,足补其功。此盖子且鸡喻之说也。

  余为《燕书》四十篇,盖取郑人误书“举烛”之义。读者好之,谓有秦汉风。余独愧汗弗止者,何也?自婴忧患以来,神情销沮,见于觚翰之中,气苶而辞荒,恶在其能秦汉也?不犹优孟之似孙叔敖哉!至正丁酉夏五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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