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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为世不平侠士题壁 恩将仇报恶汉挥刀


  话说明男德和范财主争论之后,不说范财主父子后事如何,且说男德以范财主不足教训,便愤愤出门,回到自己家中。原来男德也住在巴黎,家道小康。父亲明顽,生性固陋,也只生男德一人。男德自离娘胎的时候,就有些蠢气,因此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的脾气也与众不同,不屑事家人生产。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就在中等学堂里读书。岁月如流,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三年。

  这一天,男德就和范财主争论回来。他父亲明顽,手里捏着一枝铅笔,正在那里算账,猛然间看见男德气愤愤地回来,大声问道:“男德,你到哪里去了?”

  男德本是一个爽直的汉子,从不会撒谎的,也就把在范桶家里的事情,一一说出。

  只见那明顽听罢,立刻就把他的大眼镜子取下来,厉声骂道:“你这小孩子,也应该讲什么为世界上不平的话吗?你莫羞死我吧!那世界上的事体,是你们这样贫穷的人讲得的吗?你若不去用心读书,以图功名富贵,好事养父母,你就快些去做叫化子罢了。世上的人若能尽了这‘孝顺’两个字,就是好人,不用讲什么为世不平的邪话。”说罢,将铅笔放在桌上,还满面堆着怒容。

  男德也知道他父亲是个冥顽不灵的东西,只好一言不发,听他辱骂。后来见他父亲住了口,才悄悄地去到自己的书房。闷坐多时,猛抬头,只见玻璃窗外雨雪满天,把一座巴黎城都化作了银花世界。男德见此凄凉景象,触目惊心,不由得长叹道:“哎!世界上这般炎凉凄惨,暗无天日,也和这天气一般,倒是怎么好呢?”正在独自感伤,忽见后面佣人送信进来。男德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信上约略写了几行道:

  男德同志赐鉴:

  顷有一位志士从尚海来,托弟介绍于兄。倘蒙不弃,祈移玉来敝处一聚是祷。

  弟某顿首

  男德看罢,寻思道:“尚海那个地方,曾有许多出名的爱国志士。但是那班志士,我也都见过,不过嘴里说得好,其实没有用处。一天二十四点钟,没有一分钟把亡国灭种的惨事放在心里,只知道穿些很好看的衣服,坐马车,吃花酒。还有一班,这些游荡的事倒不去做,外面却装着很老成,开个什么书局,什么报馆,口里说的是借此运动到了经济,才好办利群救国的事;其实也是孳孳为利,不过饱得自己的荷包,真是到了利群救国的事,他还是一毛不拔。哎,这种口是心非的爱国志士,实在比顽固人的罪恶还要大几万倍。这等贱种,我也不屑去见他。”便随手将这封信放在桌上。这时那壁上挂的自鸣钟,正叮叮当当打了十二下。男德就叹一口气道:“哎!这钟的声音,也不过是不平则鸣,况是我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德吗!”说着,就到饭厅里去吃饭。

  不多时,佣人拿饭进来。这赤心侠骨的男德和那尚海喜吃大菜的志士不同,也不问是什么味道,胡乱吃罢。即忙起身回到书房,坐在书桌面前,七上八下地乱想一会,叹道:“哎!世界上这般凄怆模样,难道我就袖手旁观,听他们这样不成吗?只恨那口称志士的一班人,只好做几句歪诗,说两句爱国的话;其实挽回人间种种恶习的事,哪个肯亲身去做呢?”又忽然想到他父亲身上,叹道:“哎!我的父亲,这样顽固……”刚说到这里,又住了口,寻思道:“凡人做事都要按着天理做去,却不问他是老子不是老子。而且我的身体虽是由父母所育,但是我父母,我祖宗,不仗着世上种种人的维持,哪能独自一人活在世上?就是我到这世上以后,不仗着世上种种人的养育教训,也哪能到了今日?难道我只好报父母的恩,就把世上众人的恩丢在一旁,不去报答吗?”

  想罢,便立起身,在房门口探看一回。立刻又转身进房,将挂在壁上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拿下来,穿在身上。又取一把锁匙,打开箱子,拿出十多块银钱,放在外套的袋里。向书桌架上寻出一柄不长不短的快刀,用一条白毛手巾包裹起来,放在外套里面的长袋里。足下换了一双旧皮靴。顺手在桌上拿了一枝铅笔,看了一看,又放在桌上。这时诸事预备妥当,又低头沉吟了一会。立刻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枝黑炭,静悄悄地从厨房的后门走出。来到那小花园里,便提起那枝黑炭,向着小花园的墙壁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四行字。写罢,自己又念了几遍,便即将这枝黑炭丢在地面,放开大步,一溜烟走了。

  看官,你想男德到哪里去了?他写的这四行字是些什么字呢?随后再表。

  那金华贱自从那大雪的时候,眼巴巴地坐在家里忍不住饥寒,就偷窃面包犯案。衙门里定了罪后,就把一条铁链子锁起他的手脚,用一辆罪人的马车,解到道伦地方的监里。走了二十七天,才到了道伦,就把华贱换上一件蓝布的罪犯衣服。那衣襟上面有个号头,没有什么金华贱的姓名,那华贱的号头,乃是第二万四千六百零一号。

  过了十个多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已经黑暗,华贱坐在这监狱里面,想起从前在家里砍柴的苦境,又想到他的姐姐还有七个孩子,也不知道现在怎样受苦,不由得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正呆呆地坐在那里,越想越难受,朦胧间忽然瞥见一个黑影儿来到面前,渐走渐近。这时华贱吓得两手捏了一把汗,不由得战栗起来,不知是人还是鬼。不多一会,来到身边,才知道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华贱身旁,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好一会。

  说罢,华贱接口道:“你想把他弄死吗?”

  那人答道:“不是,不过是用这般手段,来吓他一吓,他自然就会中了我的计;我焉能因为要救一个人,就来弄死一个人哩?”

  华贱道:“言之有理。”

  那人即刻跑到看监的房里,瞥了那看监的一眼,就凶狠狠地一手把他的衫襟扭住,一手伸在外套里面,拔出一把光闪闪的明刀,说道:“你不要吃惊,我不是来杀你的,不过到这里要救出那个金华贱。你快快地把那铁门的钥匙和他手脚链子的钥匙一齐交给于我;你若不肯依从,那却怪不得我,就要将你结果!”

  那看监的吓得魂飞魄散,口里不住地说道:“我……我……我把钥匙交给你。”说着,就在衣衫袋里摸出两把钥匙,说道:“这把大的,是开铁……铁门的;这个小的,就是开铁……铁链子的。”

  那人接在手里,随将刀子收好,就扭他一同来到华贱面前,将华贱手链脚链一发开了。照样把那看监的手脚锁将起来。就和华贱一齐抽身跑到铁门旁边,将铁门打开,两人逃出。

  华贱说道:“将门锁起来。”

  那人答道:“使不得,把他锁在里面,恐怕没有人知道,不叫他饿死在里面吗?”

  华贱又道:“不把他锁在里面,我们不怕后患了吗?”

  那人答道:“今夜一定没有人知道的,你看铁墙这样高法,就是他高声喊叫,也没人听见,我们乘着夜里快跑吧。”

  两人说着,就飞似地一直跑了三里多路,未曾停脚。忽然瞥见路旁有一丛黑影儿,二人吃了一惊;待慢慢地向前走去,一直到了面前,才知道是一大丛树林子。这时二人又惊又喜,就来在树林子里坐下歇息歇息。

  华贱便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呢?你的名字叫什么呢?”

  那人答道:“我姓明,名字就叫做男德,巴黎人氏。自从去年听得你的事体,心里就不平起来,一定要来救你。那时便在家中取些银两……”

  说到这里,华贱就破颜一笑,问道:“现在你还有银子吗?”

  男德答道:“现在还有几两,在外套的袋里,我们明天的路费总够用了。”

  华贱又问道:“你从哪里来的呢?”

  答道:“我从巴黎而来。”

  华贱道:“咦!这样远的路,怎么你就来到了呢?”

  男德道:“我一路叫化,将近一年,到了前月才来到这里。初到的时候,我不知道你的监房在哪里,只好在这地方左近,天天找些工做,得便打听你的消息。前几天我才遇见一个工人,他道:‘有一个做苦工的人,自去年就收在这监里。他家里的姐姐还有六七个子女,都没饭吃,他也不知道怎么样好,真真是可怜。’我听得这样说法,就一一知道你的消息。”

  华贱道:“你怎么就能够进了那监呢?”

  男德道:“到了今天早晨,恰好那个看监的开了铁门,出来扫地,我就出其不意,跑进他的房里,将身躲在床底下。一直到了今晚,我才乘他不在房中,出来救你。”

  华贱听罢,就长叹一口气道:“哎!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不知哪一天才能报答?”

  男德道:“哪里话来!我并不像那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也不过为着世界上这般黑暗,打一点抱不平罢了。”说着,就脱下外套,对华贱道:“现在初交冬令,觉得有些寒冷,你穿上这件外套吧。”

  华贱欢天喜地地即忙接了穿在身上。

  男德道:“我们二人今晚早些睡觉吧,明天还要早些跑路。”说罢,就躺在草地上睡了。

  这时华贱寻思道:“我身上现在一文没有,既然遇见这种奇货,却不要放过了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只听得男德睡得呼声如雷。忽然翻身爬起来,跑了三四步,又住了脚。便在外套袋里摸出那一把光闪闪的刀,口里说道:“世界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金华贱这时候也为金钱所驱使,顾不得什么仁义道德了。”说着,就拼命地用尽平生气力,把刀尖儿正对着男德身上,飞似地丢将过去,抽身便走。

  欲知道男德性命如何,下回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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