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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孟主教慷慨留客 金华贱委婉陈情


  话说主教听得敲门的声音,便道声:“请进来。”

  忽而门已大开,只见一人将身进来,立在门后,背上驮着行李,手里拿一短棍,脸上现出一种狞恶的神色,俨然是一个觅食投宿的凶汉。当时凡妈吓得浑身发抖,满嘴的牙齿碰得直响,想说话又做声不得。宝姑娘立起来,半惊半走,悄悄地到了炉火的旁边去向火,看见他哥哥不在意,也就不十分打惊。孟主教只管平心静气地注眼看了华贱,待将要开口说声“你要什么”,华贱就对着这屋里人一个个地轮流看了一遍,大声说道:“请各位听来。我姓金,名华贱,曾经犯罪,坐监一十九年,四天前才释放出来。现在我想到潘大利去,前天就从道伦动身,今天已经走了好几十里。今晚我到这城里的时候,就到一所酒馆里投宿。他们因为我曾犯案,照例拿一张黄色的路票,就是解放罪人的凭据,报了此地的衙门,所以不肯留我住下。我又走到别间客栈,他们也是照那样办法赶我出来。这时没有一人能容我。到了一所牢狱,那看狱的人也赶我出来。甚至于爬进狗窝,那狗也咬我,不许我停留一刻。你想我这时候如何是好?我随后又想到田里,睡在星光底下,哪晓得天上又没有星,还要下雨的样子。因此我又转身回到城里,想寻一家大门弄儿里,暂且避避冷。恰好来在那印刷局的面前,我就睡在石凳上。忽然看见一个慈善的婆婆,他叫我到府上来求宿一夜,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府上是不是客店?我身上还带了一百零九个银角子和十五个铜角子。我曾经坐了十九年监,这些钱都是在监里作工所得的。我必不少你的饭钱。你看怎么样呢?我已经走了不少的路,又倦又饿。你肯留我住下吗?”

  孟主教听到这里,就对凡妈道:“多拿一碟子菜来。”

  华贱闻说,便走近三步,立在桌子旁边,说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有罪的犯人,刚从监里出来。”华贱一面说着,一面就在衣服袋里取出一张黄纸,给主教一看,并说道,“这就是我的路票。我拿着这个票子,什么地方都可去了。你情愿我念给你听吗?我在监狱里的学堂曾读过书,待我念给你听吧。这路票上写的是些什么呢?”只听得华贱高声念道,“有一某地方人,姓金,名华贱……”

  主教接口道:“是什么地方人呢?”

  华贱答道:“你不必管他是什么地方人就是了。”又接着念道,“他曾经坐监十九年,前五年因为夜里作贼,后十四年是因为他想逃跑四回。这是一行为不正之人也。”念毕,还问一声主教道,“人人都要赶我,你可能留我呢?你这里是客店吗?请你给我一餐饭吃和一安身的地方。府上有马房吗?”

  主教看见他这样说,又对着凡妈道:“铺些白布的棉褥在那边屋里床上。”说罢,便对华贱道,“我已经叫那个女人预备一切了。”

  凡妈听了主教的话,即便转身去了。

  主教又对华贱道:“先生请坐下向火,我们就要吃饭了。吃完饭的时候,你的床铺也就可以收拾妥当了。”

  华贱听他那样说,好像疯疯癫癫一般,大声问道:“你真留我吗?不赶我吗?你为什么称呼我做先生,却不叫我做狗,赶出去,和别的人那样说法呢?哎呀!那老婆婆真是慈善,教我来到此地,有得吃,又有床睡。我已经十九年都没有床睡了。你真留我吗?你真是好人了。我明日去时,便一发算钱给你。请问你高姓大名,你是不是一个店主人?”

  孟主教道:“我乃是住在这里的一个教士。”

  华贱道:“哎呀!难道还是一位有钱的教士?那你必不要我饭钱了。师父就是在那大礼拜堂的主教吗?”

  主教接口答道:“是的。”

  华贱道:“呀!不错,我还没有留心看师父的帽子,真是太糊涂了。”

  说罢,便将行李和棍子放在屋角下,又把路票收在衣衫袋里,坐下。宝姑娘对他看着不转眼,很觉得有趣。

  华贱说道:“师父既然是一个慈善的人,就不用算我的饭钱了。”

  哪晓得在这个悲惨世界,没有一个人不是见钱眼开,哪有真正行善的人呢?

  孟主教果然忙答道:“不然,不然,一定要算饭钱的。你共有多少钱呢?你曾说你有一百零九个银角子。”

  华贱道:“还有十五个铜角子。”

  主教道:“你费了几多天的功夫,才得这些钱呢?”

  华贱道:“十九年。”

  主教叹道:“十九年吗?”

  华贱道:“不错。现在这些钱还在身边,没有用去。”

  孟主教听得华贱说一声现在钱还在身边,急忙把门和窗户闭上。

  不多时,凡妈拿了一碟菜进来,放在桌上。主教令她放在火炉旁边。又对华贱道:“亚历山上的风很大,先生一定受寒了。”

  你看孟主教口口声声只叫华贱做先生,那种声音,又严厉又慈爱。你想他把“先生”二字称呼罪人,好像行海的时候,把一杯冷水送给要渴死的人,不过是不化本钱的假人情罢了。闲话休絮。

  却说主教忽对凡妈道:“这个灯不亮。”

  凡妈会意,便去到卧房里架子上拿来两只银灯台,点了两枝白蜡烛,放在桌上。

  华贱洋洋得意地道:“现在蒙师父待我这样好法,师父这一片仁心,我真是感谢不尽。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必瞒着我的来历和我的苦处,待我细细地说把师父听吧。”

  主教用手拉着华贱的手,和颜悦色地道:“你也无庸将你的来历告诉于我。此处不是我的家,是上帝的地方。无论什么客来,也不问他的姓名和他的脾气。而且你已经受苦,又饿又渴,我必欢迎你,你切莫要使客气吧。”

  华贱道:“我现在很饿,又渴。当我进门的时候,见了师父这样仁慈,也就令我忘记了。”

  主教道:“你曾十分受了苦吗?”

  华贱长叹道:“哎呀!狱里那野蛮的惨状,真是不堪闻问了,姑且说他几件事就知道了。用双重铁链捆了我的手脚,坐在那黑窟里头,青天白日里也看不见天日,夜间就睡在一片板上。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就冷得要死。那窟里空气闷人,常时一病不能起。我这样在狱里过了十九年,今年四十六岁了,才得了一张黄色的路票。你看好不可恼!”

  主教道:“但是你现在知道伤心悔过,却比好人更加快乐。你出狱以后,若还以恶意待人,那就格外悲惨;若以好意温和待人,又何处不是乐土呢?”

  主教说罢,凡妈拿饭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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