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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先公事跡


  【先公事跡】

  〈歐陽發等述〉

  先公為人天性剛勁,而氣度恢廓宏大,中心坦然,未嘗有所屑屑於事。事不輕發,而義有可為,則雖禍患在前,直往不顧。以此或至困逐,及復振起,終莫能掩。而公亦正身特立,不少屈奪。四五十年之間,氣象偉然蓋天下,而以文章道德為一世學者宗師。故歷事三聖,嘗被眷倚,遂托以天下安危之計。而公亦以身許國,進退出處,士人以為輕重。至於接人待物,樂易明白,無有機慮與所疑忌。與人言,抗聲極談,徑直明辨,人人以為開口可見心腑。至於貴顯,終始如一,不見大官貴人事位貌之體,一切出於誠心直道,無所矜飾,見者莫不愛服。而天資勁正高遠,無纖毫世俗之氣,常人亦自不能與之合也。平生學之所得,以至文章事業,皆明識所及,性所自得,不勞而至,無所勉強。而眾人學之者,終莫能及。其於經術,務明其大本而本於性情,其所發明簡易明白。其論《詩》曰:「察其美刺,知其善惡,以為勸戒,所謂聖人之志者,本也。因其失傳而妄自為之說者,經師之末也。今夫學者得其本而通其末,斯盡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闕其所疑,可也。」又云:「今夫學者知前事之善惡,知詩人之美刺,知聖人之勸戒,是謂知學之本而得其要,其學足矣,又何求焉?」公於經術,去取如此,以至先儒注疏有所不通,務在勇斷不惑。平生所辨明十數事,皆前世人不以為非,未有說者。如五帝不必皆出於黃帝,春秋趙盾弒君非趙穿,許世子非不嚐藥,武王之十有一年非受命之年數,及力破漢儒災異五行之說。《正統論》破以秦為偽閏,或以功德,或以國地不相臣屬,則必推一姓以為主之說。以為正者正天下之不正,統者統一天下之不一。至於各據地而稱帝,正朔不相加,則為絕統,惟合天下於一者為正統。統或絕、或續,而正統之說遂定焉。然亦不苟務立異於諸儒,嘗曰:「先儒於經不能無失,而所得已多矣。正其失可也,力詆之不可也。盡其說而理有不通,然後得以論正。予非好為異論也。」其於《詩》、《易》,多所發明。為《詩本義》,所改正百餘篇,其餘則曰:「毛、鄭之說是矣,復何云乎。」其公心通論如此。

  先公四歲而孤,家貧無資,太夫人以荻畫地,教以書字,多誦古人篇章,使學為詩。及其稍長,而家無書讀,就閭里士人家借而讀之,或因而抄錄,抄錄未畢,而已能誦其書。以至晝夜忘寢食,惟讀書是務。自幼所作詩賦文字,下筆已如成人。兵部府君閱之,謂韓國太夫人曰:「嫂無以家貧子幼為念,此奇兒也,不惟起家以大吾門,他日必名重當世。」及舉進士時,學者方為四六,號時文,公已獨步其間。天聖七年,補國子監生。是秋取解,明年南省試,皆為第一人,由是名重當世。及景討校在西京,與尹公洙偕為古文。已而有詔,戒天下學者盡為古文。獨公古文既行,遂擅天下。四十年間,天下以為模範,一言之出,學者競相傳道,不日之間,流布遠近,外至夷狄,莫不仰服。後進之士,爭為門生,求受教誨。當世皆以為自兩漢後,五六百年,有韓退之;退之之後,又數百年,而公繼出。自李翱、柳宗元之徒,皆不足比。然公之文,備盡眾體,變化開闔,因物命意,各極其工,或過退之。如《醉翁亭記》、《真州東園記》,創意立法,前世未有其體。作《尹公洙志文》,以為尹公文簡而有法,取其意而為之,即得其體。《石先生介墓志》,不多假事跡,但述其平生志意所存,與其大節氣概,讀之如見其人。作《集古錄敘》,今王丞相以謂讀之可辟瘧鬼。

  先公既奉敕撰《唐書·紀·志·表》,又自撰《五代史》七十四卷,其作《本紀》,用《春秋》之法,雖司馬遷、班固皆不及也。其於《唐書·禮樂志》,發明禮樂之本,言前世治出於一,而後世禮樂為空名。《五行志》不書事應,悉破漢儒災異附會之說。皆出前人之所未至。其於《五代史》,尤所留心,褒貶善惡,為法精密,發論必以「嗚呼」,曰「此亂世之書也」。其論曰:「昔孔子作《春秋》,因亂世而立治法;余述《本紀》,以治法而正亂君。」此其志也。書成,減舊史之半,而事跡添數倍,文省而事備,其所辨正前史之失甚多。嘉討校今致政侍郎范公等列言於朝,請取以備正史,公辭以未成。熙寧中,有旨取以進御。〈按《神宗實錄》,熙寧五年八月丁亥,詔潁州令歐陽某家,上某所撰《五代史》。

  先公筆札,精勁雄偉,自為一家,當世士大夫有得數十字,皆藏以為寶,而未嘗為人書石。

  先公平生以獎進賢材為己任,一時賢士大夫雖潛晦不為人知者,知之無不稱譽薦舉,極力而後已。既為當世宗師,凡後進之士,公嘗所稱者,遂為名人。時人皆以得公一言為重,而公推揚誘進不倦,至於有一長者,識與不識皆隨其所長而稱之。至今當世顯貴知名者,公所稱薦為多。今湖州孫正言覺為合肥主簿,未與公相識。郡守怒之,欲捃拾以罪。時胡侍講在太學以屬公,公為作手書與其寮佐,令保全之,遂獲免。福州處士陳烈,素不與公相識。公聞其名,知其行義,屢薦於朝,乞賜召用,朝廷即召烈為國子監直講。

  先公嘗言:平生為學所得,惟平心無怨惡為難。故於事未嘗挾私喜怒以為意,雖仇讎之人,嘗出死力擠陷公者,他日遇之,中心蕩然,無纖芥不足之意。嘗曰:「孔子言以直報怨。夫直者,是之為是,非之為非。是非付之至公,則是亦不報也。」

  先公初貶滁州,蓋錢明逸輩為之。自外還朝,遇明逸於京師,屢同飲宴,不以為嫌。其後公在中書,明逸罷秦州歸,復用為翰林學士。近日小人蔣之奇妄興大謗,及公移青州,其兄之儀知臨淄縣,為二司所不喜,力欲壞之,亦以托公。公察其實無他,力保全之。

  先公平生文章擅天下,未嘗以矜人,而樂成人之美,不掩其所長。詩筆不下梅聖俞,而嘗推之,自謂不及,然識者或謂過之。初奉敕撰《唐書》,專成《紀》、《志》、《表》,而《列傳》則宋公祁所撰。朝廷恐其體不一,詔公看詳,令刪為一體。公雖受命,退而曰:「宋公於我為前輩,且人所見不同,豈可悉如己意?」於是一無所易。書成奏御,舊制惟列官最高者一人,公官高,當書。公曰:「宋公於傳,功深而日久,豈可掩其名,奪其功?」於是《紀》、《志》、《表》書公名,而《列傳》書宋公。宋丞相庠聞之嘆曰:「自古文人好相凌掩,此事前所未有也!」

  先公篤於交友,恤人之孤。梅聖俞家素貧。既卒,公醵於諸公,得錢數百千,置義田以恤其家,且乞錄其子增。尹龍圖洙已卒,公乞錄其子構。孫先生復有《尊王發微》十五卷,有旨進內,未畢而卒。公乞令其家錄進,而推恩其子大年。尹構、孫大年、梅增,皆蒙錄用以官。

  天聖初,胥公在漢陽,先公時年二十餘,以所為文謁之。胥公一見奇之曰:「子當有名於天下。」因館於門下,與公偕入京師,及公登第,乃以女妻之。

  王文康公知西京,先公為留守推官。一日,當都廳勘事,有一兵士自役所逃歸。文康曰:「勘兵士何謂未斷?」公曰:「合送本處行遣。」文康曰:「似此,某作官處斷過甚多,推官新作官,不須疑。」公曰:「若相公直斷,雖斬亦可,有司則不敢奉行。」一夜,文康夜召,問:「軍人未斷否?」公曰:「未。」文康曰:「幾至誤事。」明日,遂送所屬處。

  先公在河南,以文學負當世之名。前後留守,皆名公好賢,莫不傾身禮接。王文康自西京召歸,謂公曰:「今來有例,合舉館職,當奉舉。」遂用王文康公薦,自西京留守推官召試。

  范文正公以言事忤大臣,貶知饒州。先公一日遇司諫高若訥於余襄公家,若訥非短范公,以為宜貶。公歸,遂為書與之辯,且責若訥不能論列。若訥繳進其書,遂坐貶為夷陵令。既而余襄公、尹公洙亦連坐被貶。蔡公為《四賢詩》述其事,天下傳之。

  先公既坐范公遠貶,數年,復得滑州職官。會范公復起,經略陝西,辟公掌箋奏,朝廷從之。時天下久無事,一旦西邊用兵,士之負材能者,皆欲因時有所施為,而范公以天下重名好賢下士,故士之樂從者眾。公獨嘆曰:「吾初論范公事,豈以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遂辭不往。其於進退不苟如此,以至致位二府,惟以忠義自得主知,未嘗有所因緣憑藉。

  先公在館中,遇西邊用兵,天下多事,詣闕上書,為三策,以料賊情,及指陳天下利害甚眾。既而有詔,百官許上封章言事。公上疏言三弊五事,力陳當時之患。仁宗增諫官為四員,先公與蔡公襄、余襄公靖、今致政王尚書素同時遷用。是時陝西用兵已久,京東、西盜賊群起,內外多事。仁宗既進退大臣,遂欲改更闕失,方急於求治。公遇事感激,知無不言。范文正公、杜正獻公、今司徒韓魏公、富鄭公四人同時登用,公屢請召封訪問,責以所為。既而仁宗降手詔,出六條以責諸公,各亦有所陳述。公言諸公所陳,宜力主張,勿為群言所奪。而王文安公為三司使,有為無名詩中之者。公請嚴禁止之,以絕小人流言,搖動朝政之漸,敕出官爵購捕其人。時上欲改更朝政,小人不便,故造作語言動搖,及敕榜出,自此遂絕。是後,上遂下詔勸農桑,興學校,改更庶事之弊。

  自范文正公之貶,先公與余襄公等坐黨人被逐,朋黨之說遂起,久而不能解,一時名士皆被目為黨人。公在諫院,為《朋黨論》以獻,群言遂息,大救當時之弊。時天下久安,上下失於因循,一旦陝西用兵,而群賊王倫、張海等所在皆起。先公請遣使者按察州縣,朝廷命諸路轉運使皆兼按察。公言轉運使苟非其人,則按察遂為空名,復條陳按察六事。於是兩府聚議,盡破常例,不次用人。〈後來別因一札子中備言此事。〉其後州縣多所升降,內外百職振舉。及杜待制杞為京西轉運使,與御史蔡稟同治賊事,公言杞可獨任,無用稟。杞果遂平諸盜,京西無事。

  時張溫成方有寵,人莫敢言,因生皇女,染綾羅八千匹。先公上言,乞裁損其恩寵,及其親戚恩澤太頻可以減罷,極陳女寵驕恣以至禍敗之戒。

  皇叔燕王薨,議者以國用不足,請待豐年而葬。先公乞減費而葬,以為不肯薄葬,留之以待侈葬,徒成王之惡名,使四夷聞天子皇叔薨,無錢出葬,遂輕中國。有旨,減節浮費而葬。

  澧州柿木成文,有「太平之道」四字。先公上言:「今四海騷然,未見太平之象。」又曰:「太平之道者,其意可推。自古帝王致太平,皆有道,得道則太平,失道則危亂。今見其失,未見其得,願陛下憂勤萬務,漸期致理。其瑞木,乞不宣示於外。」

  慶曆三年,御試進士,以《應天以實不以文》為賦題。公為擬試賦一道以進,指陳當世闕失言,言甚切至。

  淮南轉運使呂紹寧,到任便進羨餘錢十萬。公乞拒而不受,以彰朝廷均恤外方,防禦刻剝。

  前後所上章疏百餘,其間斥去奸邪,抑絕僥幸,以謂任人不可疑,節制不可不一,當推恩信以懷不服,其事往往施行。

  先公以諫官除知制誥。故事:知制誥當先試。有旨更不召試,有國以來不試而受者惟楊文公、陳文惠公與公三人。公既典制誥,尤務敦大體。初作《勸農敕》,既出,天下翕然,人人傳誦,王言之體,遠復前古。

  陝西兵役之後,河東困弊,糧草闕少。又有言者請廢麟州,或請移於合河津,或請廢五寨。朝廷命先公視其利害,及訪察一路官吏能否,擘劃經久利害,及計置糧草。公為四議,以較麟州利害,請移兵就食於河濱清塞堡,緩急不失應援,而平時可省饋運,麟州遂不廢。又建言忻、代、岢嵐、火山四州軍,沿邊有禁地棄而不耕,人戶私糴北界斛斗,入中以為邊儲,今若耕之,每年可得三二百萬石以實邊,朝廷從之。此兩事,至今大為河東之利。

  自西事後,河東賦斂重而民貧,道路嗟怨。先公奏罷十事,以寬民力。〈文字見《河東奏事》,謂乞罷和糴米、三司銀之類。〉

  先公自河東還,會保州兵叛,遂出為河北都轉運使,別得不下司札子云:「河北宜選有文武材識轉運使二員,密授經略之任,使其熟圖利害,豫為御備。」

  保州既降,總管李昭亮私取叛兵妻女,通判馮博文等亦往往效之。先公發博文罪,置獄推劾,昭亮恐懼,立令送出。

  自保州事後,河北兵驕,少不如意即謀結集,處處有之。上下務在姑息。先公屢乞主張將師每事鎮重,以遏士心,河北卒無事。

  保州叛兵既降,其脅從者二千餘人,分隸河北諸州。富鄭公為宣撫使,恐其復生變,欲委諸州同日誅之。方作文書,會先公權知鎮府,遇富公於內黃,富公夜半屏人,密以告公。公曰:「禍莫大於殺降。昨保州叛卒,朝廷許以不死招之,今已戮之矣。此二千人本以脅從,故得不死,奈何一旦無辜就戮?且無朝旨,若諸郡不肯從命,事既參差,則必生事,是趣其為亂也。且某至鎮州,必不從命。」富鄭公遂止。

  先公在河北,既被朝廷委任之重,悉力經營,凡一路官吏能否,山川地里,財產所出,兵糧器械,教閱陣法,一一別為圖籍,盡四路之事如在目前。或問公曰:「公以文章儒學名天下,而治此俗吏之事乎!」公曰:「吏之不職,吾所愧也。系民休戚,其敢忽乎?」奏置御河催綱司,通致糧運,以省入中之數。置都作院於磁、相二州,以省諸州兵器之費。既究見河北利害本末,乃一一條列,遍貽書於執政,將大為經畫。未盡行,而公罷去。

  慶曆初,仁宗既復四諫之職,拔英俊賢能材德之士,並進於朝。公負天下之望而居其職,仁宗寵異之意獨絕眾人,嘗因奏事,論及當世人材,仁宗不覺謂公曰:「如歐陽某,何處得來!」公乃盡心悉力,思所補報,遇事不避,以至犯忤權貴,排擊奸佞,怨怒隨至,常欲大用而未果。是時中外多事,仁宗意以謂艱難之際,非公不足以辦事,故自諫官奉使河東,委以一路之利害。及保州事作,河北轉運使張р之得罪。公自河東還未數月,復出為河北轉運使,及陛辭之日,仁宗面諭曰:「不久當還,無為久居計。有事但言來,無以中外為限。」公對曰:「在京師所言,尚以風聞,或恐失實,況於在外?」仁宗曰:「有所聞,但言來,行與不行則在此。」及至河北,百事振舉,小人忌公,恐大用。而又杜、范、韓、富同時罷黜,小人匯進。公上疏,極言四人忠實可用而無過,辨明小人誣罔之言,請加任用。於是群小益懼,相與造為謗辭。及詔獄之起,窮究無狀,仁宗亦悟,止奪職知滁州。

  南京素號要會,賓客往來無虛日,一失迎候,則議論蜂起。先公在南京,雖貴臣權要過者,待之如一。由是造為語言,達於朝廷。時陳丞相升之安撫京東。因令審察是非。陳公陰訪之民間,得俚語,謂公為照天蠟燭。遠而奏之,上方欲召用,而公丁太夫人憂。

  先公初服除,還朝,惟除本官龍圖閣直學士,而無主判。入見日,仁宗惻然,怪公鬢髮之白,問公在外幾年,今年幾何,恩意甚至。公求補外,仁宗曰:「此中見人多矣。為小官時,則有肯盡言,名位已高,則多顧藉。如卿且未要去。」明日以責大臣,即以公判流內銓。是時小人忌公且進用,偽為公乞澄汰內臣札子,傳布中外。內臣人人切齒,判銓六日,楊永德以差船及引見胡宗堯事中公,出知同州。而外議紛紜,論救者眾。上亦開悟。適會劉公沆有札子,乞催宋公祁結絕《唐書》。上曰:「莫不須宋祁否?」劉公曰:「別未有人。」上曰:「歐陽某知同州,臣寮已有文字請留。」劉公曰:「乞自陛下宣諭。」明日朝辭,上殿。上曰:「休去同州,且修《唐書》。」既而曾魯公自翰林學士換侍讀學士、知鄭州,劉公奏歐陽某見未有主判處,乞替曾某會判三班院。上曰:「翰林學士有人未?」劉公曰:「見商量。」上曰:「歐陽某不止一好差遣,亦好一翰林學士,便可替曾某。」遂入翰林,為史官,判三班院。上嘗面問以唐學士院鈴索故事,將議臨幸,其於眷待之意甚厚。

  先公在侍從八年,知無不言,屢建議,多見施行。自初還朝,唐公介與諸公方居言職,所言久之未見聽納。公上疏言人君拒諫之失,請採聽言者。其後上遂用諫官言,進退宰相。

  時議者方以河患為意,陳恭公在相位,欲塞商胡,開橫壟,回大河於故道。先公上疏言其不可。未幾,恭公罷去,新宰相復用李仲昌議,欲開六塔,全回河流。公兩上疏爭之,不聽,河才成而決,濱、棣、德、博數千里大被其害。仲昌等議者流竄遠方,卒如公議。

  至和二年,先公奉使契丹,契丹使其貴臣陳留郡王宗願、惕隱大王宗熙、北宰相蕭知足、尚父中書令晉王蕭孝友來押宴,曰:「此非常例,以卿名重。」宗願、宗熙,並契丹皇叔;北宰相,蕃官中最高者,尚父中書令晉王,是太皇太后弟。送伴使耶律元寧言:「自來不曾如此一並差近上親貴大臣押宴。」

  嘉祐初,狄武襄公為樞密使。。狄自破蠻賊之後,方振威名。而是時仁宗不豫久之,初康復。而狄得士心,京師訛言訩訩。先公因水災言武臣典機密,得士心,而訛言可畏,非國之便,請且出之於外,以保全之。未久,狄終以流言不已,罷知陳州。

  嘉祐中,復用賈魏公為樞密使。先公言其為人好為陰謀,陷害良士,小人朋附樂為其用,前任相位,累害善人,所以聞其再來,望風畏恐,乞早罷還之舊鎮。其命遂止。

  先公在翰林,嘗草《春帖子詞》。一日,仁宗因閒行,舉首見御閣帖子,讀而愛之,問何人作,左右以公對。即悉取皇后、夫人諸閣中者閱之,見其篇篇有意,嘆曰:「舉筆不忘規諫,真侍從之臣也!」自是每學士院進入文書,必問何人當直,若公所作,必索文書自覽。〈先公每述仁宗恩遇,多言此事,雲內官梁實為先公說。《春帖子詞》有云「陽進升君子,險消退小人。聖君南面治,布政法新春」,至今士大夫盡能誦之。及溫成皇后閣帖子云「聖君念舊憐遺族,常使無權保厥家」。

  仁宗嘉祐中,先公在翰林,富鄭公在中書,胡侍講在太學,包孝肅公為中丞。士大夫相語曰富公「真宰相」,呼先公字曰「真翰林」,學士胡先生「真先生」,包公「真中丞」,時人謂「四真」。

  嘉祐二年,先公知貢舉。時學者為文以新奇相尚,文體大壞。〈僻澀如「狼子豹孫,林林逐逐」之語,怪誕如「周公懲跡禹操奮鍤,傅說負版築,來築太平之基」之說。〉公深革其弊,一時以怪僻知名在高等者,黜落幾盡。二蘇出於西川,人無知者,一旦拔在高等,榜出,士人紛然,驚怒怨謗。其後,稍稍信服。而五六年間,文格遂變而復古,公之力也。

  先公知開封府,承包孝肅公之後。包公以威嚴為治,名震京師,而公為治循理,不事風採。或謂公曰:「前政威名震動都下,真得古京兆尹之風採。公未有動人者,奈何?」公曰:「人材性各有短長,豈可舍己所長,勉強其所短,以徇俗求譽?但當盡我所為,不能則止。」既而都下事無不治。

  開封府既多近戚寵貴,干令犯禁,而復求以內降苟免。先公既受命,屢有其事,即上奏論列,乞今後求內降以免罪者更加本罪二等。內臣梁舉直私役官兵,付開封府取勘,既而內降放罪,凡三次內降,公終執而不行。

  嘉祐三年閏十二月,京師大雪,民凍餒而死者十七八。明年上元,有司以常例張燈,先公奏請罷之。

  故事,國史皆在史院;近制,皆進入內。自是每日曆成亦入內,而有司惟守空司。先公請錄本付外,遂如公言,今史院之有國史。自公請也。

  先公在密院,與今侍中曾魯公,悉力振舉紀綱,革去宿弊,大考天下兵數,及三路屯戍多少,地里遠近,更為圖籍之法,邊防久闕屯守者大加搜補,數月之間,機務浸理。

  台諫官唐公介、王公陶、范公師道、呂公景初,皆以言事被逐。先公言四人剛正敢言,蹤跡有本末,宜早賜牽復,其後四人遂復進用。

  先公在侍從,因嘉趟災,凡再上疏請選立皇子,以固天下根本,言甚激切。及在政府,遂與諸公協定大議。而英宗力辭宗正之命,堅臥久之。諸公同議,不若遂正皇子之名,奏事仁宗前。顧問之際,公獨進曰:「宗室自來不領職事,今外人忽見有此除授,皆知陛下將以為子,不若遂正其名。蓋判宗正寺,降誥敕,得以不受。今立為皇子,只煩陛下命學士作一詔書告天下,事即定矣。」仁宗以為然,大計遂定。及英宗初年,未親政事,慈聖垂簾。危疑之際,公與諸公往來兩宮,鎮撫內外,而公之危言密議,忠力為多。以至英宗親御萬機,內外睦然。

  先公天性勁正,不顧仇怨,雖以此屢被讒謗,至於貶逐,及居大位,毅然不少顧惜,尤務直道而行,橫身當事,不恤浮議。是時,今司徒韓魏公當國,每諸公聚議,事有未可,公未嘗不力爭,而韓公亦欣然忘懷,以此與公相知益深。或奏事上前,眾議未合,公亦往返折難,無所顧避。嘗一日獨對,英宗面諭公曰:「參政〈英宗於先朝大臣,多不以名呼,而以官稱。〉性直,不避眾怨,每見奏事與二相公有所異同,便相折難,其語更無回避。亦聞台諫論事,往往面折其短,若似奏事時語,可知人皆不喜也,宜少戒此。」而公又務抑絶僥倖,有以事干公者,或不可行,面為其人分別可否,曰「此事必不可行」。以此人多怨謗,而公安然未嘗少恤,嘗稱故相王沂公之言曰:「恩欲歸己,怨使誰當?」每亦曰:「貧賤常思富貴,必履危機,此古人之所嘆也。惟不思而得,既得不患失之者,其庶幾乎?」及濮園議起,非公所獨專,朝廷亦未有定議。而言者妄以非禮之說,指公為主議,公亦不與之較。其後小人彭思永、蔣之奇等造為無根之飛語,欲以危公。自人主而下,朝廷名臣巨公,天下有識之士,皆知因公亮直不隱,得怨于小人,故上連降手詔,詰問思永、之奇,二人引服誣罔,悉皆貶逐。

  自嘉祐以後,朝廷務惜名器,而進人之路稍狹。先公屢建言,館閣育材之地,宜盛其選,以廣賢路。遂令兩府人各舉五人,其後中選者十人。

  嘗因僧官闕人,內臣陳承禮以寶相院僧慶輔為請,內降從之。舊有著令:僧官必試而補。諸公相與執奏其事,先公進言曰:「補一僧官至為小事,但內降衝改著令,內臣干撓朝政,不可啟其端。且宦女近習,前世常患難於防制,乞絕之於漸。」英宗即欣然嘉納。

  契丹降人韓皋謨者,自言太叔使來,言太叔謀取其國,乞中國出兵為應。二府會議其事,時有意主之者,將議從之。先公爭曰:「中國待夷狄,宜以信義為本,奈何欲助其叛亂?使事不成,得以為辭。」主議者大笑曰:「迂儒迂儒!」公力爭之不已,遂止。既而虜中太叔舉事不成而死。

  初樞密使闕人,先公以次當拜。時英宗未親政事,二府密議,不以告公。一日待漏院中,公見二相耳語,知其所為,問曰:「得非密院闕人,而某當次補乎?」二公曰然。公曰:「此大不可。今天子不親政,而母後垂簾,事之得失,人皆謂吾輩為之耳。今如此,則是大臣二三人相補置耳,何以鎮服天下?」二公大然公言,遂止。及今致政張太師罷樞密使,英宗復用公,公力辭不拜。

  京師百司所行兵民官吏財用之類,皆無總數,中書一有行移,則下有司纂集。先公因暇日,盡以中書所當知者集為總目。一日上有所問,宰相以總目為對,公以祀假家居,上遣中貴人就中書閣子取而閱之。

  先公平生連典大郡,務以鎮靜為本,不求聲譽。治存大體,而施設各有條理,綱目不亂。非盜賊大獄,不過終日。吏人不得留滯為奸。如揚州、南京、青州,皆大郡多事,公至數日,事十減五六,既久,官宇闃然。嘗曰:「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事弛廢而民受弊。吾所謂寬者不為苛急,簡者去其繁碎爾。」故所至不見治跡,而民安其不擾。既去,至今追思不已,今滁、揚二州皆有生祠。而公天性仁恕,斷獄常務從寬,嘗云「漢法惟殺人者死,後世死刑多矣」。故凡死罪非已殺人而法可出入者,皆全活之,曰「此吾先君之志也」。其在河北一議,活二千人之命。及晚年在京東奏寬沙門島刑名,設法減其人數,賴以獲全者甚眾。〈沙門島罪人,寨主舊敢專殺,故數不多而易制。馬默知登州,務全人命,舉察甚嚴,稍優恤罪人。罪人既多而又不畏本寨,漸恣橫難制,京東議者大患之。有司之意,多欲許令依舊一面處置。公以為朝廷既貸其命,豈可非理殺之,奏請將編敕州名合配沙門島而情稍輕者,只配遠惡州軍,見在島多年情輕者放遠,遂以無事,而人亦獲全。〉

  先公初有太原之命,令赴闕朝見。中外之望,皆謂朝廷方虛相位以待公。公六上章,堅辭不拜,而請知蔡州,天下莫不嘆公之高節。

  先公在亳,年才六十一,已六上章乞致仕。而上方眷留,未聽。及在蔡,勤請益堅,遂如素志。公既氣貌康強,而年未及禮制,一旦勇退,近古數百年所未嘗有,天下士大夫仰望驚嘆。公雖退居於家,士論猶望以為輕重。

  先公平生以直道見忌於群小,再被貶逐,而未嘗以介意。初在峽州,作至喜亭。及自河北,以小人無名之謗降知滁州,治州泉為幽谷泉,作亭於琅邪山,自號醉翁。及晚年,又自號六一居士,曰「吾《集古錄》一千卷,藏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吾老於其間,是為六一」,自為傳以刻石。

  先公平生於物少所嗜好,雖異物奇玩,不甚愛惜,獨好收蓄古文圖書,集三代以來金石銘刻為一千卷,以校正史傳百家訛繆之說為多。藏書一萬卷,雖至晚年,暇日惟讀書,未嘗釋卷。

  先公平生著述:《易童子問》三卷,《詩本義》十四卷,《五代史》七十四卷,《居士集》五十卷,《歸榮集》一卷,《外制集》三卷,《內制集》八卷,《奏議集》十八卷,《四六集》七卷,《集古錄》跋尾十卷,雜著述十九卷,諸子集以為家書,總目八卷。其遺逸不錄者,尚數百篇,別為編集而未及成。又奉敕撰《唐書·紀》十卷、《志》五十卷、《表》十五卷。在館職日,與同時諸公共撰《崇文總目》、《祖宗故事》。

  【朱子考歐陽文忠公事跡】

  余讀廬陵歐文新本,觀其附錄所載行狀、謚議、二刻、四傳,皆以先後為次。而此事跡者獨居其後,豈以公諸子之所為而不敢以先於韓、吳諸公及一二史臣之作邪?此其用意已精,而為法亦嚴矣。然綜其實,則事跡云者正行狀之底本,而碑志、四傳所由出也,向使直指先後之次而以冠於《附錄》之篇,則彼數書者皆可見其因革損益之次第矣,是亦豈不可邪。間又從鄉人李氏得書一編,凡十六條,皆記公事,大略與此篇相出入,疑即其初定之草稿。顧其標題,乃謂公所自記,而凡公字皆以丹筆圍之。此則雖未必然,然於此本亦有可相發明者,因略考其異同有無之互見者,具列於左方。

  經術

  李本云:「公嘗謂世之學者好以新意傳注諸經,而常力詆先儒。先儒於經不能無失,而其所得者固多矣。正其失可也,力詆之不可也。其語在《詩譜後序》。」又謂:「前儒注諸經惟其所得之多,故能獨出諸家,而行於後世。而後之學者各持好勝之心,務欲掩人而揚己,故不止正其所失,雖其是者,一切易以己說,欲盡廢前人而自成一家。於是至於以是為非,牽強為說,多所乖繆,則並其書不為人所取。此學者之大患也。故公作《詩本義》,止百餘篇而已,其餘二百篇無所改易,曰『毛、鄭之說是也,復何云乎』。又其作《易童子問》,正王弼之失者才數十事耳。其極論《繫辭》非聖人之書,然亦多使學者擇取其是而舍其非可也,便以為聖人之作不敢取舍而盡信之則不可也。其公心通論常如此。」〈此與定本大旨不異,但書先後詳略有不同者。「系辭」之說,則疑其諸子不敢力主而復自刪之也。〉

  醉翁亭記

  李本「未有此體」下有「醉翁亭在琅邪山寺側,記成刻石,遠近爭傳,疲於模打。山僧雲寺庫有氈,打碑用盡,至取僧堂臥氈給用。凡商賈來供施者,亦多求其本,僧問作何用,皆云所過關征以贈監官,可以免稅」,乃屬於「公作《集古錄目序》之上」。〈此條疑以其不急而刪之。〉

  修五代史

  李本「亂世之書也」下有「吾用春秋之法,師其意不襲其文」十三字。又其「事備」下有「議者以謂公不下司馬遷,又謂筆力馳騁相上下而無駁雜之說。至於《本紀》立法精密,則又遷所不及也。亦嘗自謂『我作《伶官傳》,豈下《滑稽》也』」。〈「議者」以下,疑以不欲凌跨古人而刪之。〉

  平心無怨惡

  李本云:「公自言學道三十年,所得者平心無怨惡爾。初以范希文事得罪於呂公,坐黨人遠貶三峽,流落累年。比呂公罷相,公始被進擢。及後為范公作《神道碑》,言西事時呂公擢用希文,盛稱二公之賢能釋私憾而共力於國家。希文子純仁大以為不然,刻石時輒削去此一節,云我父至死未嘗解仇。公嘆曰『我亦得罪於呂丞相者』。惟其言,公所以信於後世也。吾嘗聞范公平生自言無怨惡於一人,兼其與呂公解仇,書見在贅集中。豈有父自言無怨惡於一人,而其子不使解仇於地下乎?父子之性相遠如此,信乎?堯朱善惡異也。公為潁州時,呂公之子公著為通判,為人有賢行而深自晦默,時人未甚知。公後還朝,力薦之,由是漸見擢用。陳恭公執中素不善公,其知陳州時,公自潁移南京,過陳,陳拒而不見。公後還朝作學士,陳為首相,公遂不造其門。已而,陳出知亳州,尋還使相,換觀文公,當草制。陳自謂必不得好詞,及制出,詞甚美,至云『杜門卻掃,善避權勢以遠嫌;處事執心,不為毀譽而更守』,陳大驚喜曰:『使與我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實也。』手錄一本,寄其門下客李中師曰:『吾恨不早識此人!』〈此段疑避呂、范二家子弟因並陳恭公事而去之。竊謂於此尤可以見歐、范之存心與呂、陳之悔過,恐皆不可遺也。〉

  惟稱蘇梅

  李本「自謂不及」下有「二人因此名重天下。公惟嘗因醉戲親客曰:『《廬山高》他人作不得,惟韓退之作得。《琵琶前引》退之作不得,惟杜子美作得。《後引》子美作不得,惟太白作得。』公詩播人口者甚多,惟此三篇其尤自喜者也」。〈此段恐嫌於誇而去之。〉

  修唐書

  李本此段不同者三:一則首云「公於修《唐書》最後至局,專修《紀》、《志》而已,《列傳》則宋尚書祁所修也。朝廷以一書出於兩手,體不能一,遂詔修看詳,《列傳》今刪修為一體」。二則「列官最高者一人」下有「姓名,云某等奉敕撰而」九字。三則「書宋名」下有「此例皆前所未有,自公為始也」十一字,乃屬於「宋相聞之」之上。〈此段差詳,疑定本欲刪以從簡耳。〉

  不從范公之辟

  李本大同小異,今不復著。

  議不廢麟州及許耕棄地

  李本大同而文差略,今亦不著。

  不誅保州脅從之兵

  李本首著為政仁恕之語,大抵與定本別段旨意略同。其末乃云:「為河北轉運使時,所活二千餘人。先是保州屯兵閉城叛命,田況、李昭亮等討之不克,卒招降之。既開城,況等推究反者,殺二千餘人,投於八井。又其次二千餘不殺者,分隸河北州軍。諸事已定,而富相出為宣撫使,懼其復為患,謀欲密委諸州守將同日悉誅之。計議已定,方作文書,會公奉朝旨權知鎮府,與富公相遇於內黃,夜半屏人,以其事告公。公大以為不可,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昨保州叛卒,朝廷已降敕榜,許以不死而招之。八井之戮,已不勝其怨,況此二千人者本以脅從,故得不死,奈何一旦無辜就戮!』爭之不能止,因曰:『今無朝旨,而公以便宜處置,若諸郡有不達事機者以公擅殺,不肯從命,事既參差,則必生事,是欲除患於未萌,而反趣其為亂也。且某至鎮州,必不從命。』富公不得已,遂止。是時小人譖言已入,富、范勢已難安。既而富公大閱河北之兵,將卒多所升黜。譖者獻言:『富某擅命專權,自作威福,已收卻河北軍情,北兵不復知有朝廷矣。』於是京師禁軍,亟亦大閱,多所升擢。而富公歸至國門,不得入遂罷樞密,知鄆州。向若遂擅殺二千人,其禍何可測也。然則公之一言,不獨活二千人之命,亦免富公於大禍也。」〈此比定本為詳,足以盡見事之曲折。又「譖言已入」之下所系更重,尤不可闕。疑後以不欲形跡當時聽讒之失,而刪去之也。〉

  春帖子

  李本云:「內臣梁賜嘗言在內中祗候,見仁宗〈云云〉,末〈云云〉,是歐陽某必索文書自覽,是他人當直則否也。」

  知開封府

  李本末後有:「韓子華謂公,曰外議云:『余材可以更知一個開封府』。」〈似亦嫌太誇而刪之。〉

  連典大郡

  李本曰:「公嘗語人曰:『治民如治病。彼富醫之至人家也,僕馬鮮明,進退有禮,為人診脈,按醫書述病証,口辯如傾,聽之可愛,然病兒服藥雲無效,則不如貧醫矣。貧醫無僕馬,舉止生疏,為人言脈口訥不能應對,病兒服藥云疾已愈矣,則便是良醫。凡治人者不問吏材能否,施設何如,但民稱便,即是良吏。』故公為數郡,不見治跡,不求聲譽,以寬簡不擾為意。故所至民便,既去民思。如揚州、南京、青州,皆大郡,公至三五日間,事已十減五六,一兩月後,官府闃然如僧舍。或問公為政寬簡而事不廢弛者何也?曰:『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弛廢而民受其弊矣。吾之所謂寬者,不為苛急爾;所謂簡者,不為繁碎爾。』識者以為知言。」〈此比定本語意尤詳備。〉

  濮議初不出於公,及台諫有言,公獨力辨於朝,故議者指公為主議之人。公未嘗自辨,唯曰:「今人以濮議為非,使我獨當其罪,則韓、曾二公宜有愧於我。後世以濮議為是,而獨稱我善,則我宜愧於二公。」公又撰《濮議》四卷,悉記當時論議本末甚詳。又於《五代史記》收晉出帝父敬儒、周世宗父柴守禮事,及李彥詢傳,發明人倫父子之道尤為詳悉。〈李本有之而此本無,疑公諸子後已不敢力主其父之論而刪之也。〉

  蔡州妖尼於惠普托佛言人禍福,朝中士大夫多往問之,所言時有驗,於是翕然共稱為神尼。公既自少力排釋氏,故獨以為妖。嘗有一名公,於廣座中稱尼靈異,云:「嘗有牽二牛過尼前者,指示人曰:二牛前世皆人也,前者是一官人,後者是一醫人。官人嘗失入人死罪,醫人藥誤殺人,故皆罰為牛。因各呼其前世姓名,二牛皆應。」一座聞之,皆嘆其異。公獨折之曰:「謂尼有靈,能〈此有闕文。〉萬物之最靈,其尤者為聰明聖智,皆不能自知其前世,而有罪被罰之牛,乃能自知乎?」於是座人皆屈服。〈李本有之。所謂名公者,疑指富公。此本無者,蓋為賢者諱也。〉

  公嘗為《杜祁公墓志》,云「簿書出納,為之條目甚密,必使吏不得為奸。及其施於民者,則簡而易行」。公曰「我之為政亦如此也」。〈李本在《連典大郡》之後,此本無。〉

  梅龍圖摯知杭州,作有美堂,最得登臨佳處,公為之作記。人謂公未嘗至杭,而所記如目覽,坐堂上者使之為記,未必能如是之詳也。〈李本在《醉翁亭記》之前,此本無〉。

  右凡十六條,其十二條定本有之而詳略先後或不同,其四條則定本所無而李本有之。其平心、保州、妖尼三事,尤非小補。蓋公平生學問根源出處,大致言行本末,皆已略見於此而無遺矣。〈平心、保州、唐書三事,亦見於張邦基《墨莊漫錄》,雲得之公孫建世。望之者,則其出於公於叔弼之徒所記。而學道以下,堯朱以上,必是著手書本語無疑矣。但張誤於陳恭公以下別為一事耳。〉獨晚年守青州時,論執青苗一事,尤足以見其剛毅大節始終一致,不以既老而少衰。而公之諸子乃有所避而不敢書,吳丞相作《行狀》因亦不載,至韓魏公作《墓志》乃始見。其嘗有乞不收息及罷提舉官之奏,與其辭太原有守拙循常之語,元討為裕,錄者又不載,志語於附傳。至葉致還朱本之書出,乃反著其不俟報可,擅止散錢,而有特與放罪之詔。又至近歲洪景盧作《四朝史傳》,乃盡見其以是深為王安石所詆,而遂決歸老之計。蓋此一事,凡更六人之手,而三書闕焉。幸其有肯書者,然猶歷三手,越百餘年,而後首末得以粗備。然則士之制行不苟合於當時,而有待於後世者,豈不難哉!抑公之言曰「後世苟不公,至今無聖賢」。蓋俗情之愛惡雖有短長,而公論之光明終不泯沒,此古之君子所以未能以此而易彼也與因並記其語,以補此篇之闕,以為有志之士必將有感於斯焉。新安朱熹仲晦父書。

  【宋史本傳】

  〔元〕脫脫

  歐陽修字永叔,廬陵人。四歲而孤,母鄭守節自誓,親誨之學,家貧,至以荻畫地學書。幼敏悟過人,讀書輒成誦。及冠,嶷然有聲。宋興且百年,而文章體裁,猶仍五季餘習,鎪刻駢偶,水典水忍弗振,士因陋守舊,論卑氣弱。蘇舜元、舜欽、柳開、穆修輩,咸有意作而張之,而力不足。修游隨,得唐韓愈遺稿於廢書簏中,讀而心慕焉。苦志探賾,至忘寢食,必欲並轡絕馳而追與之並。舉進士,試南宮第一,擢甲科,調西京推官。始從尹洙游,為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堯臣游,為歌詩相唱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

  入朝,為館閣校勘。范仲淹以言事貶,在廷多論救,司諫高若訥獨以為當黜。修貽書責之,謂其「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若訥上其書,坐貶夷陵令,稍徙乾德令、武城節度判官。仲淹使陝西,辟掌書記,修笑而辭曰:「昔者之舉,豈以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久之,復校勘,進集賢校理。

  慶曆三年,知諫院。時仁宗更用大臣,杜衍、富弼、韓琦、范仲淹皆在位,增諫官員,用天下名士,修首在選中。每進見,帝延問執政,咨所宜行。既多所張弛,小人翕翕不便。修慮善人必不勝,數為帝分別言之。初,范仲淹之貶饒州也,修與尹洙、余靖皆以直仲淹見逐,目之曰黨人。自是,朋黨之論起。修乃為《朋黨論》以進,其略曰:「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小人所好者利祿,所貪者財貨,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反相賊害,雖兄弟親戚不能相保,故曰小人無朋。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故曰惟君子則有朋。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可謂無朋矣,而紂用以亡。武王有臣三千,惟一心,可謂大朋矣,而周用以興。蓋君子之朋,雖多而不厭故也。故為君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修論事切直,人視之如仇。帝獨獎其敢言,面賜五品服,顧侍臣曰:「如歐陽修者,何處得來?」同修起居注,遂知制誥。故事,必試而後命,帝知修,詔特除之。

  奉使河東。自西方用兵,議欲廢麟州以省饋餉。修曰:「麟州天險,不可廢。廢之,則河內郡縣民皆不安居矣。不若分其兵,駐並河內諸堡,緩急得以應援,而平時可省轉輸,於策為便。」由是州得存。又言:「忻、代、岢嵐多禁地廢田,願令民得耕之,不然將為敵有。」朝廷下其議,久乃行,歲得粟數百萬斛。凡河東賦斂過重民所不堪者,奏罷十數事。

  使還,會保州兵亂,以為龍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使。陛辭,帝曰:「勿為久留計。有所欲言,言之。」對曰:「臣在諫職得論事,今越職而言,罪也。」帝曰:「第言之,毋以中外為間。」賊平,大將李昭亮、通判馮博文私納婦女,修捕博文繫獄,昭亮懼,立出所納婦。兵之始亂也,招以不死,既而皆殺之,脅從二千人分隸諸郡。富弼為宣撫使,恐後生變,將使同日誅之,與修遇於內黃,夜半,屏人告之故。修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況脅從乎?既非朝命,脫一郡不從,為變不細。」弼悟而止。

  方是時,社衍等相繼以黨議罷去,修慨然上疏曰:「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賢,而不聞其有可罷之罪。自古小人讒害忠賢,其說不遠。欲廣陷良善,不過指為朋黨;欲動搖大臣,必須誣以專權。其故何也?去一善人,而眾善人尚在,則未為小人之利。欲盡去之,則善人少過,難為一一求瑕,惟指以為黨,則可一時盡逐。至如自古大臣,已被主知而蒙信任,則難以他事動搖,惟有專權是上之所惡,必須此說,方可傾之。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謀臣不用,敵國之福也。今此四人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臣為朝廷惜之。」於是邪黨益忌修,因其孤甥張氏獄傅致以罪,左遷知制誥、知滁州。居二年,徙揚州、潁州。復學士,留守南京,以母憂去。服除,召判流內銓,時在外十一年矣。帝見其發白,問勞甚至。小人畏修復用,有詐為修奏乞澄汰內侍為奸利者。其群皆怨怒,譖之,出知同州,帝納吳充言而止。遷翰林學士,俾修《唐書》。奉使契丹,其主命貴臣四人押宴,曰:「此非常制,以卿名重故爾。」

  知嘉祐二年貢舉。時士子尚為險怪奇澀之文,號太學體,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輒黜。畢事,向之囂薄伺修出,聚噪於馬首,街邏不能制。然場屋之習,從是遂變。

  加龍圖閣學士、知開封府。承包拯威嚴之後,簡易循理,不求赫赫名,京師亦治。

  旬月,改群牧使。《唐書》成,拜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修在翰林八年,知無不言。河決商胡,北京留守賈昌朝欲開橫壟故道,回河使東流。有李仲昌者,欲導入六塔河,議者莫知所從。修以為:「河水重濁,理無不淤,下流既淤,上流必決。以近事驗之,決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復,但勢不能久爾。橫壟功大難成,雖成將復決。六塔狹小,而以全河注之,濱、棣、德、博必被其害。不若因水所趨,增堤峻防,疏其下流,縱使入海,此數十年之利也。」宰相陳執中主昌朝,文彥博主仲昌,竟為河北患。台諫論執中過惡,而執中猶遷延固位。修上疏,以為「陛下拒忠言,庇愚相,為聖德之累」。未幾,執中罷。狄青為樞密使,有威名,帝不豫,訛言籍籍。修請出之於外,以保其終,遂罷知陳州。修嘗因水災上疏曰:「陛下臨馭三紀,而儲宮未建。昔漢文帝初即位,以群臣之言,即立太子,而享國長久,為漢太宗。唐明宗惡人言儲嗣事,不肯早定,致秦王之亂,宗社遂覆。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其後建立英宗,蓋原於此。

  五年,拜樞密副使。六年,參知政事。修在兵府,與曾公亮考天下兵數及三路屯戍多少、地里遠近,更為圖籍。凡邊防久缺屯戍者,必加搜補。其在政府,與韓琦同心輔政。凡兵民、官吏、財利之要,中書所當知者,集為總目,遇事不復求之有司。時東宮猶未定,與韓琦等協定大議,語在《琦傳》。英宗以疾未親政,皇太后垂簾,左右交構,幾成嫌隙。韓琦奏事,太后泣語之故,琦以帝疾為解,太后意稍不釋。修進曰:「太后事仁宗數十年,仁德著於天下。昔溫成之寵,太后處之裕如;今母子之間,反不能容邪?」太后意稍和。修復曰:「仁宗在位久,德澤在人,故一日晏駕,天下奉戴嗣君,無一人敢異同者。今太后一婦人,臣等五六書生耳,非仁宗遺意,天下誰肯聽從。」太后默然,久而之罷。

  修平生與人盡言無所隱。及執政,士大夫有所干請,輒面諭可否,雖台諫官論事,亦必以是非詰之,以是怨誹益眾。帝將追崇濮王,命有司議,皆謂當稱皇伯,改封大國。修引《喪服記》以為:「『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報。』降三年為期,而不沒父母之名,以見服可降而名不可沒也。若本生之親改稱皇伯,歷考前世,皆無典據。進封大國,則又禮無加爵之道。」故中書之議不與眾同。太后出手書,許帝稱親,尊王為皇,三夫人為後。帝不敢當。於是御史呂誨等詆修主此議,爭論不已,皆被逐。惟蔣之奇之說合修意,修薦為御史。眾目為奸邪,之奇患之,則思所以自解。修婦弟薛宗孺有憾於修,造帷薄不根之謗摧辱之,展轉達於中丞彭思永。思永以告之奇,之奇即上章劾修。神宗初即位,欲深譴修,訪故宮臣孫思恭,思恭為辨釋。修杜門,請推治。帝使詰思永、之奇,問所從來?辭窮,皆坐黜。修亦力求退,罷為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知亳州。明年,遷兵部尚書、知青州。改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辭不拜,徙蔡州。

  修以風節自持,既數被污蔑,年六十即連乞謝事,帝輒優詔弗許。及守青州,又以請止散青苗錢,為安石所詆,故求歸愈切。熙寧四年,以太子少師致仕。五年,卒,贈太子太師,謚曰文忠。

  修始在滁州,號醉翁,晚更號六一居士。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阱在前,觸發之不顧。放遂流離,至於再三,志氣自若也。方貶夷陵時,無以自遣,因取舊案反覆觀之,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於是仰天嘆曰:「以荒遠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自爾遇事不敢忽也。學者求見,所與言未嘗及文章,惟談吏事,謂文章止於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凡歷數郡,不見治跡,不求聲譽,寬簡而不擾,故所至民便之。或問:「為政寬簡而事不弛廢何也?」曰:「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政事弛廢,而民受其弊。吾所謂寬者,不為苛急;簡者,不為繁碎耳。」修幼失父,母嘗謂曰:「汝父為吏,常夜燭治官書,屢廢而嘆。吾問之,則曰:『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修聞而服之終身。

  為文天才自然,豐約中度。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於至理,以服人心。超然獨騖,眾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師尊之。獎引後進,如恐不及,賞識之下,率為聞人。曾鞏、王安石、蘇洵、洵子軾、轍,布衣屏處,未為人知。修即游其聲譽,謂必顯於世。篤於朋友,生則振掖之,死則調護其家。

  好古嗜學,凡周、漢以降金石遺文、斷編殘簡,一切掇拾,研稽異同,立說於左,的的可表証,謂之《集古錄》。奉詔修《唐書·紀·志·表》,自撰《五代史記》,法嚴詞約,多取《春秋》遺旨。蘇軾敘其文曰:「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識者以為知言。

  子發,字伯和,少好學,師事安定胡瑗,得古樂鐘律之說,不治科舉文詞,獨探古始立論議。自書契以來,君臣世系,制度文物,旁及天文、地理,靡不悉究。以父恩,補將作監主簿,賜進士出身,累遷殿中丞。卒年四十六。蘇軾哭之,以謂發得文忠公之學,漢伯喈、晉茂先之流也。

  中子棐字叔弼,廣覽強記,能文辭。年十三時,見修著《鳴蟬賦》,侍側不去。修撫之曰:「兒異日能為吾此賦否?」因書以遺之。用蔭,為秘書省正字,登進士乙科,調陳州判官,以親老不仕。修卒,代草遺表,神宗讀而愛之,意修自作也。服除,始為審官主簿,累遷職方員外郎、知襄州。曾布執政,其婦兄魏泰倚聲勢來居襄,規占公私田園,強市民貨,郡縣莫敢誰何。至是,指州門東偏官邸廢址為天荒請之。吏具成牘至,棐曰:「孰謂州門之東偏而有天荒乎?」卻之。眾共白曰:「泰橫於漢南久,今求地而緩與之且不可,而又可卻邪?」棐竟持不與。泰怒,譖于布,徙知路州,旋又罷去。元符末,還朝,歷吏部、右司二郎中,以直秘閣知蔡州,蔡地薄賦重,轉運使又為覆折之令,多取於民,民不堪命。會有詔禁止,而佐吏憚使者,不敢以詔旨從事。棐曰:「州郡之於民,詔令苟有未便,猶將建請。今天子詔意深厚,知覆折之病民,手詔止之,若有憚而不行,何以為長吏?」命即日行之。未幾,坐黨籍廢。十餘年卒。

  論曰:三代而降,薄乎秦、漢,文章雖與時盛衰,而藹如其言,燁如其光,叭縉湟簦蓋均有先王之遺烈。涉晉、魏而弊,至唐韓愈氏振起之。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歐陽修又振起之。挽百川之頹波,息千古之邪說,使斯文之正氣,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此兩人之力也。愈不獲用,修用矣,亦弗克究其所為,可為世道惜也哉!

  【神宗實錄本傳〈墨本〉】

  歐陽修字永叔,唐太子率更令詢之後。詢四世孫琮為吉州刺史,又八世生萬,為吉州安福令。其子孫或居安福,或居廬陵。萬之八世孫觀,修父也,徙居永豐。

  修四歲而孤,母鄭氏有女節,以荻畫地,教修書字。稍長,從鄰里借書讀,或手抄之,抄未竟而成誦。舉進士,有聲,補西京留守推官。召試學士院,遷鎮南軍節度掌書記、館閣校勘。

  修為人質直閎廓,見義敢為,機阱在前,直行不顧。每放逐困櫻輒數年,及復振起,終不改其操。范仲淹貶知饒州,論救者眾,諫官高若訥獨不言。修以書責若訥,言其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若訥以聞,謫峽州夷陵令,徙光化軍乾德令,改武成軍節度判官。遷太子中允、館閣校勘,修《崇文總目》、《禮書》。《總目》成,改集賢校理,知太常禮院。數論天下事。陝西用師,上三策以揣敵情,及指陳利害甚眾。詔百官上封事,又上疏言三敝五事,力陳當時之所宜憂者。以貧求補外,得通判滑州。仁宗增諫官員,用天下名士,召修知諫院。是時西師久,京東、西群盜起,中外騷然。仁宗既進退大臣,欲遂改更諸事,范仲淹、杜衍、韓琦、富弼皆輔政。修屢請召對咨訪,責以所為。仁宗降手詔,出六條,後遂下詔勸農桑,興學校,多所更革。用修同修起居注,閱月,拜右正言、知制誥。

  初,呂夷簡罷相,夏竦為樞密使,復奪之,代以杜衍,同時進用富弼、韓琦、范仲淹等。石介作《慶曆聖德詩》,言退奸不易,進賢之難,而終篇意在夏竦。竦尤不悅,因與其黨造為黨論,目仲淹、衍及修為黨人。修乃上《朋黨論》,其大略言:「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蓋小人所好者利祿,所貪者財貨,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相保,故曰小人無朋。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故君子有朋也。」又上疏言:「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相繼罷去,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賢,而不聞其有可罷之罪。自古小人讒害忠賢,其說不遠。欲廣陷良善,不過指為朋黨;欲動搖大臣,必須誣以專權。其故何也?去一善人,而眾善人尚在,則未為小人之利。欲盡去之,則善人少過,難為一一求瑕。唯是指以為朋,則可一時盡逐。至如自古大臣已被主知而蒙信任,則難以他事動搖,惟有專權是上之所惡,必須此語方可傾之。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謀臣不用,敵國之福也。今此四人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臣所以為陛下惜之也。」為黨論者,尤惡修異己,又善言其情狀,至使內侍藍元震上疏言:「范仲淹、歐陽修、尹洙、余靖,前日蔡襄謂之『四賢』,斥去未幾,復升天衢。『四賢』得時,遂引蔡襄以為同列,下則以國家爵祿為己私惠,上則朋黨膠漆皆聚本朝。設使逐人私黨,不過十數,同心醜正,已為五六十人,相依為重,將紊紀綱。九重至深,萬機至重,何由察知?」賴仁宗終不之信。

  修之使河東,以陝西用兵久,河東芻糧不足,言者請廢麟州,或請移治合河津,或請廢五寨。修為四議以較麟州利害,請移兵就食於濱河清塞堡,緩急不失應援,平時可省饋運,麟州得不廢。又建言忻、代、岢嵐、火山四郡有禁地,棄而不耕,民私糴虜中,以應軍須,今悉耕之,歲可得數百萬石以實邊。又言河東民故貧,軍興以來賦斂尤重,行路嗟怨,條上可罷者數十事,以寬民力。

  修自河東還,會保州兵叛,出修為龍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使。保州平,大將李昭亮私納婦女,通判馮博文等竊效之。修捕博文繫獄,昭亮皇恐,立出之。自保州之變,河北兵驕,小不可意則思亂,人情務在姑息。修乞假將帥權重,以消未萌。保塞之脅從者二千餘人,分隸河北,夏竦為宣撫使,曰是去禍而遺根也,欲以便宜誅之。修權知成德軍,遇之於內黃,竦夜半屏人以告修。修曰:「禍莫大於殺降。昨保州叛卒,朝廷許以不死,今戮之矣。此曹本以脅從故得脫,奈何一旦殺無辜二千人?既非朝旨,諸郡且不肯從,緩之則籍籍必生變,是趣之為亂也。」遂止。河決澶淵,陳執中欲塞商胡,決橫隴故道。修言功大必不可成,徒勞人。執中罷,文彥博復用李仲昌議,欲開六塔河。修言六塔河不能吞伏,且復決,再爭之不得,既而濱、棣、德、博數千里皆被害。

  初,修出河北,仁宗面諭曰:「勿為久居計。有事言來。」修對曰:「諫官乃得風聞,今在外,使事有指,越職罪也。」仁宗曰:「有事但以聞,勿以中外為詞。」為黨論者愈益惡之。修妹適張龜正,龜正無子而死,有龜正前妻之女才四歲,無所歸,以俱來。及笄,修以嫁族兄之子晟。張氏後在晟所與奴奸,事下開封府,獄吏附致其言以及修。乃以戶部判官蘇安世、內侍王昭明雜治之,卒無秋毫。乃坐用張氏奩中物買田立歐陽氏券,左遷知制誥、知滁州。久之,遷起居舍人、知揚州,徙潁州。復龍圖閣直學士,知應天府,以母憂去。既免喪,入見,仁宗惻然,怪修發白,問在外幾年,今年幾何,恩意甚至。命判流內銓。小人恐修復用,偽為修奏,乞澄汰內侍兩省挾威令為奸利者。書騰都下,宦者人人切齒,楊永德者陰以言中修,出知同州。外議不平,論救者眾。遂留刊修《唐書》,為翰林學士,加史館修撰,勾當三班院。改侍讀學士、知蔡州,未行,復為翰林學士,判太常寺。

  修在朝,以獎進天下士為己任,延譽尉薦,極其力而後已。於經術,治其大旨,不為章句,不求異於諸儒。景討校與尹洙皆為古學。已而有詔,戒天下學者為文使近古,學者盡為古文,而修之文章遂為天下宗匠。蜀人蘇洵嘗論修文章「詞令雍容似李翱,切近適當似陸贄」,而修之才亦似過此二人。人至修作《唐書·志》、《五代史》,敘事不愧劉向、班固也。權知貢舉,文士以新奇相尚,文體大壞,修深革其弊,前以怪僻在高第者黜之幾盡,務求平淡典要。士人初怨怒罵譏,中稍信服,已而文格變而復正。

  拜右諫議大夫,判尚書禮部,又判秘閣秘書省,加兼侍讀,辭不受。同修玉牒,兼龍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承包拯威儀之後,一切循理,不事風採。或以為言,修曰:「人材性各有短長,實不能舍所長強其所短。」以給事中罷,同提舉諸司庫務,改群牧使。《唐書》成,拜禮部侍郎,為樞密副使,與曾公亮同力振舉紀綱,革去宿弊,考天下兵數及三路屯戍幾何,地里近遠,皆為圖籍。未幾,參知政事,預定策立英宗為皇子事,見《韓琦傳》。

  英宗初年,未親政事,慈聖光獻太后垂簾。修與二三大臣佐佑兩宮,鎮撫四海,執政聚議事有未可,修未嘗不力爭,台諫官至政事堂論事,往往面折其短。英宗嘗面稱修曰「性直不避眾怨」。修亦嘗稱誦故相王曾之言曰:「恩欲歸己,怨使誰當?」自嘉桃院螅朝廷務惜名器,而進人之路稍狹。修屢建言:「館閣育材之地,人材既難得,而又難知,則當博採而多畜之,時冀一得於其間,則傑然出為名臣矣,餘亦不失為佳士也。」遂詔韓琦、曾公亮、趙概及修各舉五人,其後中選者多在清近,朝廷亦稍收其用矣。京師百司所行兵民官吏財用皆無總數,中書一有行移,則下有司考會。修因暇日,盡以中書所當知者集為總目。上有所問,宰相以總目對,修以奉祠假家居,上遣內侍就中書閣取而閱之。

  蔣之奇言修帷箔事,事連其長子婦,修杜門請付有司案治。詔詰問之奇語所從來,之奇言得之彭思永。思永言出於風聞,曖昧無實,嘗戒之奇勿言。天子為其辭窮,降思永知黃州,之奇監道州酒,遣中使手詔慰安修。修遂稱疾,力解機務,以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知亳州,年六十矣。乞致仕者六,不從。遷兵部尚書、知青州。除檢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三辭不受。徙知蔡州,以老病乞骸骨,章數上,乃為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卒年六十有六,贈太子太師。太常初謚曰文,常秩曰修有定策之功,請謚文忠,乃用之。

  方英宗亮陰,而修以治平元年五月,建議濮安懿王德盛位隆,宜有尊禮,詔須大祥後議之。二年四月,乃詔禮官與待制以上詳議,而有司以為宜准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尊以高官大國。朝廷以典禮未稱,下尚書省集三省、御史臺官議奏,而皇太后手書以議事詰責執政,於是手詔罷議,令有司博求典故以聞。御史呂誨等彈奏修首開邪議,琦、公亮、概附會不正,請如有司所議。而修論「本生之親改稱皇伯,歷考前世,並無典據。進封大國,則又禮無加爵之道」。已而皇太后出手書,濮安懿王及譙國太夫人王氏、襄國太夫人韓氏、仙游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仍尊濮安懿王為皇,三夫人並稱後。是日手詔,欲遵慈訓稱親,而不敢當追崇之典。誨及范純仁、傅堯俞、趙瞻、趙鼎論列不已。英宗問執政當如何?修對曰:「御史以為理難並立,臣等有罪,即留御史。若以臣等為無罪,則取聖旨。」英宗猶豫良久,乃令出御史,而曰「不宜責之太重」。蔣之奇者私論濮園事,與修合,修薦之。時已用王值人薦御史孫昌齡、郭源明、黃照,又特批以之奇為御史,論者以此短修。修議濮園事雖不叶群議,觀修結髮立朝,讜直不回,身任眾怨,至於白首,而謗訕不已,卒以不污,年六十,以論政不合,固求去位,可謂有君子之勇。而言者指修既為執政,行私以專寵祿,亦過矣。

  修博極群書,好學不倦。集三代以來金石刻為一千卷,校正史氏百家訛謬之說為多。所著《易童子問》三卷,《詩本義》十四卷,《居士集》五十卷,《內·外制》、《奏議》、《四六集》又四十餘卷。

  子:發、奕、棐、辯。

  【重修實錄本傳〈朱本〉】

  葉濤

  修字永叔,唐太子率更令詢之後。詢裔孫萬為吉州安福令,其子孫因家焉。至修父觀,始徙居永豐。

  修四歲而孤,母鄭氏力教以讀書為文。及冠,舉進士,翕然有聲。補西京留守推官,召試學士院,遷鎮南軍節度掌書記、館閣校勘。時范仲淹以陳時政得失不顧避,忤宰相意,貶知饒州。論救者甚眾,而諫官高若訥獨含胡不言。修以書質責若訥,至以為「不知人間有羞恥事」。若訥大憤,連其書以聞。坐貶峽州夷陵令,徙光化軍乾德令,改武成軍節度判官,遷太子中允、館閣校勘。預修《崇文總目》,書成,改集賢校理,知太常禮院,出通判滑州。

  慶曆初,呂夷簡以老病在相位,主斷既久,天下事積成手元弊,不思所以振治。而最後元昊盜邊,陝右師老兵頓。天子憂之,未知所出。一日夷簡罷相,夏竦為樞密使,既除復罷,而更用杜衍。又范仲淹、富弼、韓琦同時擢執政,收攬一時名士,增諫官員,而修首在選中,擢太常丞,知諫院。修極力左右時事,屢請召對執政,責以時所可為。於是仁宗開天章閣,給二府筆札,令具所以施行條上。其後下詔,勸農桑,興學校,於僥幸多所裁革,修之發明居多。是時執政,皆修素所厚善,而修所言事一意徑行,略不以形跡嫌疑顧避,亦卒無懷利附會之實。天下之士知其立朝有本末,質行正直,頗推許之。於是小人自此側目,而黨人之論作矣。初,石介作《慶曆聖德詩》,言進賢退奸之不易,其指以美杜衍等進而竦見黜也。竦既懷不滿,因與其黨造為黨論,目仲淹衍及修為黨人。修乃上《朋黨論》,其大略言:「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如《書》曰『受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無朋矣,而紂用以亡。武王之臣三千人,可謂大朋矣,而周用以興。蓋君子之朋雖多而不厭故也。」俄擢同修起居注,閱月,拜右正言、知制誥。於是為黨論者,惡修レ語其情狀,至使內侍藍元震密上疏,言「范仲淹、歐陽修、尹洙、余靖,前日蔡襄謂之『四賢』,斥去未幾,復還京師,四賢得時,遂引蔡襄以為同列,以國家爵祿為私惠,膠固朋黨,苟以報謝當時歌詠之德。今一人私黨止作十數,合五六人門下黨與,已無慮五六十人,使此五六十人遞相提挈,不過三二年,布滿要路,則誤朝迷國,誰敢有言,挾恨報仇,何施不可。九重至深,萬機至重,何由察知」。然仁宗終不之信也。

  會被旨使河東。河東自陝西兵興,芻糧久不繼,言者屢請廢麟州。修請移兵就食濱河諸堡,使緩急不失應援,平時可省饋運,麟州以故不廢。又建言忻、代州、岢嵐、火山軍,故時並邊皆民田,潘美患虜入寇,乃使民內徙,空其地號禁地,自後虜人歲盜耕不已。請益募民賦田入租,歲可得穀數百萬斛給邊,仍計頃出丁為兵,不者,他日盡為虜所有矣。朝廷從之。

  會保州兵叛,出修為龍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使。仁宗面諭曰:「勿為久居計,有事第言之。」修對以:「諫官乃得風聞,今在外,使事有指,越職罪也。」仁宗曰:「事苟宜聞,豈可以中外為辭耶?」嘗上疏言:「今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相繼罷去,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賢,而不聞其有可罷之罪。自古小人敗事,其說不遠:欲廣陷良善,不過指為朋黨,欲動搖大臣,必須誣以專權者,蓋去一善人而眾善人尚在,則未為小人之利,欲盡去之,則善人少過,難以一一求瑕,唯是指以為朋,則可一時盡逐。至如自古大臣,已被主知而蒙信任,則難以他事動搖,惟有專權是上之所惡,方可傾之。夫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謀臣不用,敵國之福。今此四人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此臣所以為陛下惜之也。」於是為黨論者愈益忌之。初,修妹適張龜正,龜正卒,無子而有女。女實前妻所生,甫四歲,以無所歸,其母攜養於外氏,及笄,修以嫁族兄之子晟。會張氏在晟所與奴奸,事下開封獄,獄吏因附致其言以及修。詔以戶部判官蘇安世、內侍王昭明雜治之,卒無狀。乃坐用張氏奩中物置田立歐陽氏券,左遷知制誥、知滁州。久之,遷起居舍人、知揚州,徙潁州。復龍圖閣直學士、知應天府,以母憂去。既免喪,入見,仁宗惻然,怪修發白,問在外幾年,今年幾何,恩意甚至,命判流內銓。小人恐修復用,乃偽為修奏,乞汰內侍挾威令為奸利者,宦者人人忿怨,楊永德者陰以言中修,出知同州。外議不平,仁宗復悟,留刊修《唐書》,為翰林學士,加史館修撰,勾當三班院,改侍讀學士、知蔡州。未行,復為翰林學士,判太常寺。

  時文士以磔裂怪僻相尚,文體大壞。及是,修知貢舉,深革其弊,前在高第者盡黜之,務求平淡典要。士人初怨怒罵譏,已而文格卒變。

  拜右諫議大夫,判尚書禮部,又判秘閣秘書省。加兼侍讀,辭不受。同修玉牒,兼龍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以給事中罷,同提舉諸司庫務,改群牧使。《唐書》成,拜禮部侍郎,為樞密副使。嘗因水災,凡再上疏請立皇子,言甚激切。未幾,參知政事,與韓琦等協定大議,立英宗。已而英宗力辭宗正之命,修進曰:「宗室不領職事,今忽有此除,天下皆知陛下將以為嗣也,則不若遂正其名。且宗正誥敕付閣門,故得不受;若立為皇子,則止降一詔書,大事定矣,不可辭也。」仁宗以為然,遂下詔。

  及英宗以疾未親政事,慈聖光獻太后垂簾,修與二三大臣主國論,每簾前奏事,或執政聚議,事有未可,修未嘗不抗是非力爭。台諫官至政事堂論事,事雖非己出,同列未及啟口,而修已直前折其短。以至士大夫建明利害及所祈請,前此執政多覃偉ⅲ不明白是非,至修必一二數之,曰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用是怨誹者益多。英宗嘗面稱修曰:「性直不避眾怨。」修亦嘗稱誦故相王曾之言曰:「恩欲歸己,怨使誰當?」及上即位,御史蔣之奇言修帷箔事,事連其長子婦吳氏。修杜門,請付有司案治。先是修妻之從弟薛宗孺坐舉官被劾,內冀會赦免,而修乃言不可以臣故徼幸,乞特不原。以故宗孺坐免官,而怨修切齒,因構為無根之言,苟欲以污辱修。會劉瑾亦素仇家,乃騰其謗,以語中丞彭思永,思永間以語之奇。之奇始以私議濮王事與修合,而修特薦為御史,時方患眾論指目為奸邪,及得此,因亟持以自解。於是詔詰語所從來,之奇言得之思永,思永以與瑾同鄉里,且相習熟,故力抵以為風聞。天子為其辭窮,降思永知黃州,之奇監道州酒。遣中使手詔慰安修,修遂稱疾,力乞解機務,以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知亳州。時修年六十,乃連六表乞致仕,不從。遷兵部尚書、知青州,以擅止散青苗錢詔特放罪,除檢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三辭不受。徙知蔡州,以老病乞骸骨,章數上,乃為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卒年六十六,贈太子太師。太常初謚曰「文」,常秩曰「修有定策之功,請加以『忠』」,乃謚曰「文忠」。

  初,英宗即位,按祖宗故事追贈宗室尊屬,至濮安懿王,中書以本朝未有故事,請付有司詳議。英宗謙恭重其事,詔須大祥後議之。後乃詔禮官與待制以上詳議,而有司以為王當稱伯,改封大國,朝廷以典禮未正,再下尚書省集議,而皇太后手書以議事詰責執政。於是手詔權罷議,令有司博求典故以聞。御史呂誨等彈奏修首開邪議,琦、公亮、概附會不正,請如有司所議。修論本生之親改稱皇伯,歷考前世,皆無典據;進封大國,則又禮無加爵之道。已而皇太后出手書曰:「濮安懿王及譙國太夫人王氏、襄國太夫人韓氏、仙游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仍尊濮安懿王為皇,三夫人並稱後。」是日手詔,欲遵太后手書稱親,而不敢當追崇之典。誨及范純仁、傅堯俞、趙瞻、趙鼎論列不已。英宗問執政當如何?修對曰:「御史以為理難並立,若以臣等有罪,即留御史;若無罪,則惟聖旨是聽。」英宗猶豫良久,乃令出御史。其後修著《濮議》,引《喪服記》曰:「『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報。』報者,齊衰期也。謂之降服,親不可降,降者,降其外物爾,喪服是也。其必降者,示有所屈也,以其承大宗之重,尊祖而為之屈爾,屈於此以伸於彼也。生莫重於父母,而為之屈者,以見承大宗者亦重也,此以義制者也。父子之道,天性也。臨之以大義,有可以降其外物,而本之於至仁,則不可絕其天性。絕人道而滅天理,此不仁者之或不為也。故聖人制服,為降三年為期,而不沒其父母之名,以見服可降而名不可沒也,此以仁存心者也。」又曰:「今議者欲以為人後之故,使一旦反視父母若未嘗生我者,其絕之已甚矣。使其真絕之歟,是非人情也;迫於義而偽絕之歟,是仁義者教人為偽者也。」所議大略如此。

  國朝接唐、五代末流,文章專以聲病對偶為工,剽剝故事,雕刻破碎,甚者若俳優之辭。如楊億、劉筠輩,其學博矣,然其文亦不能自拔於流俗,反吹波揚瀾,助其氣勢,一時慕效謂其文為昆體。時韓愈文,人尚未知讀也,修始年十五六,於鄰家壁角破簏中得本,學之。後獨能擺棄時俗故步,與司馬遷、賈誼、揚雄、劉向、班固、韓愈、柳宗元爭馳逐,侵尋乎其相及矣。是時尹洙與修亦皆以古文倡率學者,然洙材下,人莫之與。至修文一出,天下士皆向慕,為之惟恐不及,一時文字大變從古,庶幾乎西漢之盛者,由修發之。然至論《易》,則以《系辭》非孔子之言,論《周禮》,則疑非周公所作,是以君子之愛其文者,猶嘆息於斯焉。

  修性剛直,處善惡,黑白分明,於當路有權勢者,雖知其設機阱見待,必直前觸發之不顧。其放逐流離至數年者,屢矣,而復振起,志氣故自若也。

  修雖以文雄一時,然無忌前好勝之氣,喜推轂賢士而身下之,一時聞人多出其門。嘉碳洌朝廷進人之路狹,修建言以館閣多蓄人材,後詔韓琦、魯公亮各舉六人,歐陽修、趙概各五人,一時得士為多。

  修集三代以來金石刻為一千卷,頗是正訛謬。所著《易童子問》三卷,《詩本義》十四卷,《居士集》五十卷,《內·外制》、《奏議》、《四六集》又四十餘卷。

  子:發、奕、棐、辯。

  【神宗舊史本傳】

  歐陽修字永叔,吉州永豐人。四歲孤,母鄭,教讀書為文。中進士第,補西京留守推官。召試學士院,遷鎮南軍節度掌書記,館閣校勘。時范仲淹以言事忤宰相,貶知饒州,論救者甚眾,而諫官高若訥獨不言。修以書責之,以為不知恥。若訥怒,連其書以聞。坐貶峽州夷陵令,徙光化軍乾德令,改武成軍節度判官。遷太子中允、館閣校勘,預修《崇文總目》,書成,改集賢校理,知太常禮院,出通判滑州。

  慶曆初,呂夷簡老病,在相位,天下事積成手元弊。元昊盜邊,陝右師老兵頓,天子憂之。一日,夷簡罷相。夏竦為樞密使,既除復罷。而更用杜衍,又范仲淹、富弼、韓琦同時擢執政,收攬一時名士,增諫官員,修首在選中,擢太常丞、知諫院。修力□時事,屢請責執政以時所可為者。於是仁宗開天章閣,給二府筆札,令具所以施行條上。其後下詔勸農桑,興學校,抑僥幸,修之發明居多。是時執政,皆修素所厚善,而修所言事一意徑行,不以形跡嫌疑顧避。天下之士知其立朝有本末,質行正直,眾頗推許。小人自此側目,而黨人之論興矣。初,石介作《慶曆聖德詩》,言進賢退奸之難,其指以美杜衍等進而竦見黜也。竦既懷不滿,因與其黨造為黨論,目仲淹、衍及修為黨人。修乃上《朋黨論》,其大略言:「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如《書》曰『受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無朋矣,而紂因以亡。武王之臣三千人,可謂大朋矣,而周用以興。蓋君子之朋雖多而不厭故也。」擢同修起居注,閱月,拜右正言、知制誥。於是為黨論者惡修レ語其情狀,使內侍藍元震密上疏,言「范仲淹、歐陽修、尹洙、余靖,前日蔡襄謂之『四賢』,斥去未幾,復還。四人得志,遂引襄為同列,以爵祿為私惠,膠固朋黨,轉相汲引,不過三二年,布滿要路,則誤朝迷國,誰敢有言」。仁宗不聽。

  會被旨使河東。自陝西兵興,芻糧久不繼,言者屢請廢麟州。修請移兵就食於濱河諸堡,使緩急不失應援,平時可省饋運,麟州以故不廢。又建言忻、代州、岢嵐、火山軍,故時並邊皆民田,潘美患虜入寇,乃使民內徙,空其地,自後虜人盜耕不已。請益募民賦田入租,歲可得穀數百萬斛給邊,仍計頃出丁為兵,不者,他日盡為虜所有矣。從之。

  會保州兵叛,出修為龍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使。仁宗面諭曰:「勿為久計,有事第言之。」修對以:「諫官乃得風聞,今在外,使事有指,越職罪也。」仁宗曰:「事苟宜聞,豈可以中外為辭?」嘗上疏言:「今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相繼罷去,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賢,而不聞其有可罷之罪。自古小人敗事,其說不遠。欲廣陷良善,則指為朋黨;欲動搖大臣,則誣以專權。蓋去一善人而眾善人尚在,則未為小人之利,欲盡去之,則善人少過,難一一求瑕,唯是指以為朋,則可盡逐。至如自古大臣,被主知而蒙信任,則難以他事動搖,惟有專權是上之所惡,方可傾之。夫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謀臣不用,敵國之福。今此四人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臣所以為陛下惜之也。」於是為黨論者愈益忌之。初,修妹適張龜正,卒,無子而有女。女實前妻所生,甫四歲,以無所歸,其母攜養於外氏,及笄,修以嫁族兄之子晟。會張氏與奴奸,事下開封獄,獄吏因附致其言以及修。詔以戶部判官蘇安世、內侍王昭明雜治之,卒無狀。乃坐用張氏奩中物買田立歐陽氏券,左遷知制誥、知滁州。久之,遷起居舍人、知揚州,徙潁州。復龍圖閣直學士、知應天府,以母憂去。既免喪,入見,修老矣,發白。仁宗惻然,問在外幾年,今年幾何,恩意甚渥,命判流內銓。小人恐修復用,乃偽為修奏乞汰內侍挾威令為奸利者,宦者人人忿怨,楊永德者陰以言中修,出知同州。仁宗悟,留刊修《唐書》,為翰林學士,加史館修撰,勾當三班院,改侍讀學士、知蔡州。未行,復為翰林學士,判太常寺。時文士以磔裂怪僻相尚,修知貢舉,深革其敝,前在高第者盡黜之,務求平淡典要,舉子皆造言謗之。已而文亦卒變。

  拜右諫議大夫,判尚書禮部,又判秘閣秘書省,加兼侍讀,辭不受。同修玉牒,兼龍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以給事中罷,同提舉諸司庫務,改群牧使。《唐書》成,拜禮部侍郎,為樞密副使。嘗因水災,凡再上疏請立皇子,言甚激切。未幾,參知政事,與韓琦等協定大議,立英宗。已而英宗力辭宗正之命,修進曰:「宗室不領職事,今忽有此除,天下皆知陛下將以為嗣也,不若遂正其名。且宗正誥敕付閣門,故得不受;若立為皇子,則止降一詔書,大事定矣,不可辭也。」仁宗以為然,遂下詔。

  及英宗以疾未親政事,慈聖光獻太后垂簾,修與二三大臣主國論,每簾前奏事,或執政聚議,有未可,修未嘗不抗是非力爭。台諫官至政事堂論事,事雖非己出,同列未及啟口,而修已直折其短。以至士大夫建明利害及所祈請,前此執政多覃偉ⅲ不明白是非,至修必一二數之,曰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用是怨誹者益多。英宗嘗面稱修曰:「性直不避眾怨。」修亦嘗稱誦故相王曾之言曰:「恩欲歸己,怨使誰當?」及上即位,御史蔣之奇言修帷箔事,連其長子婦吳氏。修杜門,請付有司按治。先是修妻之從弟薛宗孺坐舉官被劾,內冀會赦免,而修乃言不可以臣故僥幸,乞特不原。以故宗孺坐免官,怨修,因構為無根之言欲以污辱之。會劉瑾亦素仇家,乃騰其謗,以語中丞彭思永,思永以語之奇。之奇始以私議濮王事與修合,而修特薦為御史,時方患眾論指目為奸邪,及得此,因亟持以自解。於是詔詰語所從來,之奇言得之思永,以與瑾同鄉,故力抵以為風聞。上為其辭窮,降思永知黃州,之奇監道州酒。遣中使手詔慰安修,修遂稱疾,力乞解機務,以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知亳州。時修年六十,乃連六表乞致仕,不從。遷兵部尚書、知青州。修嘗薦王安石於朝,及安石執政,助神宗有為,修不悅。常平法下,乃以擅止散青苗錢,詔釋其罪,除檢校太保、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三辭不受。徙知蔡州,以老病乞骸骨,章數上,乃為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卒年六十六,贈太子太師。太常初謚曰「文」,常秩曰「修有定策之功,請加以『忠』」,乃謚曰「文忠」。

  初,英宗即位,追贈宗室尊屬,至濮安懿王,中書以本朝未有故事,請付有司詳議。英宗謙恭重其事,詔須大祥後議之。後乃詔禮官與待制以上詳議,而有司以為王當稱伯,改封大國,朝廷以典禮未正,再下尚書省集議,而皇太后手書以議事詰責執政。於是手詔權罷議,令有司博求典故以聞。御史呂誨等彈奏修首開邪議,琦、公亮、概附會不正,請如有司議。修論本生之親改稱皇伯,歷考前世,皆無典據;進封大國,則又禮無加爵之理。已而皇太后出手書曰:「濮安懿王及譙國太夫人王氏、襄國太夫人韓氏、仙游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仍尊濮安懿王為皇,三夫人並稱後。」是日手詔,欲遵太后手書稱親,而不敢當追崇之典。誨及范純仁、傅堯俞、趙瞻、趙鼎論列不已。英宗問執政當如何?修對曰:「御史以為理難並立,若以臣等有罪,即留御史;若非罪,則惟聖旨是聽。」英宗乃令出御史。其後修著《濮議》,引《喪服記》曰:「『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報。』報者,齊衰期也。謂之降服,親不可降,降者,降其外物爾,喪服是也。其必降者,示有所屈也,以其承大宗之重,尊祖而為之屈爾,屈於此以伸於彼也。生莫重於父母,而為之屈者,以見承大宗者亦重,此以義制者也。父子之道,天性也。臨之以大義,有可以降其外物,而本之於至仁,則不可絕其天性。絕人道而滅天理,此不仁者之或不為也。故聖人制服,為降三年為期,而不沒其父母之名,以見服可降而名不可沒也。此以仁存心者也。」又曰:「今議者欲以為人後之故,使一旦反視父母若未嘗生我者,其絕之已甚矣。使其真絕之歟,是非人情也;迫於義而偽絕之歟,是仁義者教人為偽也。」所議大略如此。

  國朝接唐、五代末流,文章專以聲病對偶為工,剽剝故事,雕刻破碎,甚者若俳優之辭。如楊億、劉筠輩,其學博矣,然其文亦不能自拔於流俗,反吹波揚瀾,助其氣勢,一時慕效謂其文為昆體。時韓愈文,人尚未知讀也,修始年十五六,於鄰家壁角破簏中得本,學之。後獨能擺棄時俗故步,與劉向、班固、韓愈、柳宗元爭馳逐。是時,尹洙與修亦皆以古文倡率學者,然洙材下,人莫之與。至修文一出,天下士皆向慕,為之唯恐不及,一時文章大變,庶幾乎西漢之盛者,由修發之。然至論《易》,則以《系辭》非孔子之言,論《周禮》,則疑非周公所作,是以君子之愛其文者,猶嘆息於斯焉。

  修性剛直,處善惡,黑白明,遇事直前,不避機阱。其放逐流離者屢矣,而復振起,志氣猶自若也。嘗集三代以來金石刻為一千卷,頗是正訛謬。所著《易童子問》三卷,《詩本義》十四卷,《居士集》五十卷,《內·外制》、《奏議》、《四六集》又四十餘卷。子:發、奕、棐、辯。

  史臣曰:《法言》變而有《離騷》。自是而降,相望千百年,其間雖有名世者,而馬遷、韓愈莫能過也。宋興承平百年,士生斯時多矣,然接五代雕琢之習,風聲氣俗尚在也。歐陽修奮然躡二子之後,無愧焉。至其以《繫辭》為非孔子所作,此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浮華者歟!

  【四朝國史本傳〈淳熙間進〉】

  歐陽修字永叔,吉州永豐人。四歲而孤,母鄭氏親誨之學。及冠,嶷然有聲。宋興且百年,而文章體裁猶仍五季餘習,鎪刻駢偶,淟涊弗振,士因陋守舊,論卑氣弱。蘇舜元、舜欽、柳開、穆修輩,咸有意作而張之,而力不足。韓愈遺稿於世,學者不復道,修游隨,得於廢書簏中,讀而心慕焉。晝停餐,夜忘寐,苦志探賾,必欲並轡絕馳而追與之並。舉進士,試南宮第一,擢甲科。調西京推官,留守錢惟演器其材,不攖以吏事,修以故益得盡力於學。

  入朝,為館閣校勘。范仲淹以言時事貶,在廷多論救,司諫高若訥獨以為當黜。修詒書責之,謂「不知世間有羞恥事」。若訥上其書,坐貶夷陵令,稍徙乾德令、武成節度判官。仲淹使陝西,辟掌書記,修笑而辭曰:「昔者之舉,豈以為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久之,復校勘,進集賢校理。

  慶曆三年,知諫院。時仁宗更用大臣,杜衍、富弼、韓琦、仲淹皆在位,增諫官員,修首在選中。每進見,勸帝延問執政,咨所宜行。既多所張弛,小人翕翕不便。修慮善人必不勝,數為帝分別言之。又上《朋黨論》,其略以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小人所好者利祿,所貪者財貨,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及見利而爭先,則反相賊害,雖兄弟親戚不能相保,故曰小人無朋。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故曰君子有朋。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可謂無朋矣,而紂用以亡。武王有臣三千,惟一心,可謂大朋矣,而周用以興。蓋君子之朋,雖多而不厭故也。

  修天性疾惡,論事無所回隱,人視之如仇,而愈奮勵不顧。帝獨獎其敢言,面賜五品服,顧侍臣曰:「如歐陽修者,何處得來?」同修起居注,遂知制誥。故事,必試而後命,詔特除之。

  奉使河東。自西方用兵,議者欲廢麟州以省饋餉。修曰:「麟州天險,不可廢。廢之,則河內郡縣民皆不安居矣。不若分其兵,駐並河諸堡,緩急得以應援,而平時可省轉輸,於策為便。」由是州得存。又言:「忻、代、岢嵐多禁地廢田,願令民得耕之,不然將為虜有。」朝廷下其議,久乃行,歲得粟數百萬斛。

  使還,會保州兵亂,以為龍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使。陛辭,帝曰:「勿為久留計。有所欲言,言之。」對曰:「臣在諫職,得論事。今越職而言,罪也。」帝曰:「但言之,毋以中外為間。」賊平,大將李昭亮、通判馮博文私納婦女。修捕博文繫獄,昭亮懼,立出之。兵之始亂也,招以不死,既而皆殺之,脅從二千人分隸諸郡。富弼為宣撫使,恐後生變,將使同日誅之。與修遇於內黃,夜半,屏人告之故。修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況脅從乎?既非朝命,脫一郡不從,為變不細。」弼悟而止。

  杜衍等相繼罷去,修上疏曰:「此四人者,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賢,而不聞其有可罷之罪。小人欲廣陷良善,必指為朋黨;欲動搖大臣,必誣以專權。蓋善人少過,唯指以為黨,則可一時盡逐。今四人一旦罷去,臣為朝廷惜之。」於是邪黨益忌修,因其孤甥張氏獄,傅致以罪,左遷知制誥、知滁州。居二年,徙揚州、潁州。復學士,召判流內銓,時在外十一年矣。帝見其發白,問勞甚至。又有詐為修奏,乞汰內侍為奸利者,其群皆怨怒,譖之,出知同州。帝納吳充言而止。遷翰林學士。於是富弼、韓琦復用,慶曆故臣稍集,士大夫知天子有致治之意,相賀於朝。修乞蔡州去,帝復納劉敞、趙抃言而止。奉使契丹,其主命貴臣四人押燕,曰:「此非常制,以卿名重故爾。」

  知嘉祐二年貢舉,時士子尚為險怪奇澀之文,號太學體。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輒黜。畢事,向之囂薄者伺修出,聚噪於馬首,街邏不能制。然場屋之習,從是遂變。

  加龍圖閣學士、知開封府,承包拯威嚴之後,簡易循理,不求赫赫名,京師亦治。旬月,改群牧使。在翰林八年,知無不言。河決商胡,北京留守賈昌朝欲開橫壟故道,回河使東。有李仲昌者,欲導入六塔河。議者莫知所從。修以為:「河水重濁,理無不淤,下流既淤,上流必決。以近事驗之,決河非不能力塞,故道非不能力復,但勢不能久耳。橫壟功大難成,雖成,將復決。六塔狹小,而以全河注之,濱、棣、德、博必被其害。不若因水所趨,增堤峻防,疏其下流,縱使入海,此數十年之利也。」宰相陳執中主昌朝,文彥博主仲昌,竟為河北患。

  狄青為樞密使,有威名,帝不豫,訛言籍籍。修請出之於外,以保其終。

  嘉祐元年水災,修上疏曰:「陛下臨御三紀,而儲宮未建。昔漢文帝初即位,以群臣之言,即立太子,而享國長久,為漢太宗。唐明宗惡人言儲嗣事,不肯早定,致秦王之亂,宗社遂覆。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其後建立英宗,蓋原於此。

  五年,拜樞密副使。六年,參知政事。英宗未親政,後太后禦簾,大臣奏事,間有未可,修必力抗是非。台諫官至政事堂,所論或矯異,他執政未及言,已面折其短。朝士建白利害,及凡所求請,必明告之曰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以是怨誹益眾。帝將追崇濮王,命有司訂議,皆謂當稱皇伯,改封大國。修引《喪服記》,以為:「『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報』,降三年為期,而不沒其父母之名,以見服可降而名不可沒也。若本生之親改稱皇伯,歷考前世,皆無典據。進封大國,則又禮無加爵之道。」故中書之議不與眾同。太后出手書,許帝稱親,尊王為皇,三夫人為後。帝不敢當。於是御史呂誨等六人爭論不已,指修為主議,皆被逐。惟蔣之奇之說合修意,修薦為御史。眾目為奸邪,之奇患之,則思所以自解。修婦弟薛宗孺有憾於修,造帷薄不根之謗摧辱之。展轉達於中丞彭思永,思永以告之奇,之奇即上章劾修。神宗初即位,欲深譴修,訪於故宮臣孫思恭,思恭為辨釋。修杜門,請推治。帝使詰思永、之奇,問所從來?辭窮,皆坐黜。修亦罷為觀文殿學士、知亳州。明年,移青州,改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辭不拜,徙蔡州。

  修本以風節自持,既數困污蔑,才年六十,即連乞謝事。帝輒優詔弗許,及守青,又以擅止散青苗錢,為王安石所詆,故求歸愈切。熙寧四年,以太子少師致仕。五年薨,年六十六,贈太子太師,謚曰文忠。

  修始在滁州,號醉翁,晚更號六一居士。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阱在前,觸發之不顧。放逐流離,至於再三,志氣自若,不悔也。為文天才自然,豐約中度。其學推韓愈、孟軻以達於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於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於至理,以服人心。超然獨騖,眾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師尊之。獎引後進,如恐不及,賞識之下,率為聞人。曾鞏、王安石、蘇洵、洵子軾、轍,布衣屏處,未為人知。修即游其聲譽,謂必顯於世。篤於朋友,生則振掖之,死則調護其家。

  好古嗜學,凡周、漢以降金石遺文、斷篇殘簡,一切掇拾,研稽異同,立說於左,的的可表証,謂之《集古錄》。奉詔修《唐書·紀·志·表》,自撰《五代史記》,法嚴詞約,多取《春秋》遺旨,殆與《史》、《漢》相上下。蘇軾敘其文曰:「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識者以為名言。

  中子棐,棐字叔弼,廣覽強記,能文詞。年十三時,見修著《鳴蟬賦》,侍於側不去,修撫之曰「兒異時必能為此」,因書以遺之。用蔭為秘書省正字,登進士乙科,念父老不肯仕,強之,乃調陳州判官,終不行。修所為文須人代者,多出其手。修薨,代草遺表,神宗讀而愛之,意修自作也。免喪,始為審官主簿,官制局檢詳官,太常博士,主客考功員外郎。議者患選人員多,請令二十五歲而試於銓,又守選三年而後仕。進士特奏名者,予之官而不使調選。棐曰:「是非朝廷所以立議本意也。且所為議冗官者,欲利士人耳。今加年而使守選,是反害之也。所謂特奏名者非他,儒人老於場屋者也,閔其無成而老,故予之微官,使沾祿而後歸。今乃授之虛名,是終窮之也。」遂得不變。元祐初,以集賢校理為著作郎,判登聞鼓院,復徙職方禮部員外郎、知襄州。曾布執政,其婦兄魏泰恃聲勢來居襄,規占公私田園,強市買,與民爭利,郡縣莫敢誰何。至是,指州門東偏官邸廢址為天荒而請之。吏具成牘至,棐曰:「孰謂州門之東偏而有天荒乎?」卻之。眾共白曰:「泰橫於漢南久,今求地而緩與之且不可,而又可卻邪?」棐竟持不與。泰怒,譖於布,徙知潞州,旋又罷去,奪校理。元符末,還朝,歷吏部、右司二郎中,以直秘閣知蔡州。蔡地薄賦重,轉運使又為覆折之令,多取於民,民不堪命。會有詔禁止,而佐吏憚使者,不敢以詔旨從事。棐曰:「州郡之於民,詔令苟有未便,猶將建請。今天子德意深厚,知覆折之病民,手詔止之。若有憚而不行,何以為長吏?」命即日行之。未幾,坐黨籍廢。十餘年卒,年六十七。

  史臣曰:由三代以降,薄乎奏、漢,文章雖與時盛衰,而藹如其言,燁如其光,叭縉湟簦蓋均有先王之遺烈。涉晉、魏而弊,至唐韓愈氏乃復起。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修復起。閼百川之頹波,導之東注,斯文正傳,追步前古,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此兩人足以當之。愈不極于用,修用矣而不極其至。然國朝文風,彬彬至今,修之功,學士大夫相與屍而祝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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