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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集卷十 論辯九首


  【本論〈慶曆二年〉】

  天下之事有本末,其為治者有先後。堯、舜之書略矣,後世之治天下,未嘗不取法於三代者,以其推本末而知所先後也。三王之為治也,以理數均天下,以爵地等邦國,以井田域民,以職事任官。天下有定數,邦國有定制,民有定業,官有定職。使下之共上勤而不困,上之治下簡而不勞。財足於用而可以備天災也,兵足以禦患而不至於為患也。凡此具矣,然後飾禮樂、興仁義以教道之。是以其政易行,其民易使,風俗淳厚,而王道成矣。雖有荒子孱孫繼之,猶七八百歲而後已。

  夫三王之為治,豈有異於人哉?財必取於民,官必養於祿,禁暴必以兵,防民必以刑,與後世之治者大抵同也。然後世常多亂敗,而三王獨能安全者,何也?三王善推本末,知所先後,而為之有條理。後之有天下者,孰不欲安且治乎?用心益勞而政益不就,諰諰然常恐亂敗及之,而輒以至焉者,何也?以其不推本末,不知先後而已。

  今之務眾矣,所當先者五也。其二者有司之所知,其三者則未之思也。足天下之用,莫先乎財,係天下之安危,莫先乎兵,此有司之所知也。然財豐矣,取之無限而用之無度,則下益屈而上益勞。兵強矣,而不知所以用之,則兵驕而生禍。所以節財、用兵者者,莫先乎立制。製已具備,兵已可使,財已足用,所以共守之者,莫先乎任人。是故均財而節兵,立法以製之,任賢以守法,尊名以厲賢,此五者相為用,有天下者之常務,當今之世所先,而執事者之所忽也。今四海之內非有亂也,上之政令非有暴也,天時水旱非有大故也,君臣上下非不和也。以晏然至廣之天下,無一間隙之端,而南夷敢殺天子之命吏,西夷敢有崛強之王,北夷敢有抗禮之帝者,何也?生齒之數日益眾,土地之產日益廣,公家之用日益急,四夷不服,中國不尊,天下不實者,何也?以五者之不備故也。

  請試言其一二。方今農之趣耕,可謂勞矣;工商取利乎山澤,可謂勤矣;上之征賦榷易商利之臣,可謂纖悉而無遺矣。然一遇水旱如明道、景祐之間,則天下公私乏絕。是無事之世,民無一歲之備,而國無數年之儲也。以此知財之不足也。古之善用兵者,可使之赴水火。今廂禁之軍,有司不敢役,必不得已而暫用之,則謂之借倩。彼兵相謂曰官倩我,而官之文符亦曰倩。夫賞者所以酬勞也,今以大禮之故,不勞之賞三年而一遍,所費八九百萬,有司不敢緩月日之期。兵之得賞,不以無功知愧,乃稱多量少,比好嫌惡,小不如意,則群聚而呼,持梃欲擊天子之大吏。無事之時其猶若此,以此知兵驕也。

  夫財用悉出而猶不足者,以無定數也。兵之敢驕者,以用之未得其術。以此知製之不立也。夫財匱兵驕,法制未一,而莫有奮然忘身許國者,以此知不在任人也。不任人者,非無人也。彼或挾材蘊知,特以時方惡人之好名,各藏畜收斂,不敢奮露,惟恐近於名以犯時人所惡。是以人人變賢為愚,愚者無所責,賢者被譏疾,遂使天下之事將弛廢,而莫敢出力以為之。此不尚名之弊者,天下之最大患也。故曰五者之皆廢也。

  前日五代之亂可謂極矣,五十三年之間,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國被弑者八,長者不過十餘歲,甚者三四歲而亡。夫五代之主豈皆愚者邪,其心豈樂禍亂而不欲為久安之計乎?顧其力有不能為者,時也。當是時也,東有汾晉,西有岐蜀,北有強胡,南有江淮,閩廣、吳越、荊潭,天下分為十三四,四面環之。以至狹之中國,又有叛將強臣割而據之,其君天下者,類皆為國日淺,威德未洽,強君武主力而為之,僅以自守,不幸孱子懦孫,不過一再傳而復亂敗。是以養兵如兒子之啖虎狼,猶恐不為用,尚何敢製?以殘弊之民人,贍無貲之征賦,頭會箕斂,猶恐不足,尚何曰節財以富民?天下之勢方若敝廬,補其奧則隅壞,整其桷則棟傾,枝撐扶持,苟存而已,尚何暇法象,規圜矩方而為制度乎?是以兵無製,用無節,國家無法度,一切苟且而已。

  今宋之為宋,八十年矣,外平僭亂,無抗敵之國;內削方鎮,無強叛之臣。天下為一,海內晏然。為國不為不久,天下不為不廣也。語曰「長袖善舞,多錢善賈」,言有資者其為易也。方今承三聖之基業,據萬乘之尊名,以有四海一家之天下,盡大禹貢賦之地莫不內輸,惟上之所取,不可謂乏財。六尺之卒,荷戈勝甲,力彀五石之弩、彎二石之弓者數百萬,惟上製而令之,不可謂乏兵。中外之官居職者數千員,官三班吏部常積者又數百,三歲一詔布衣,而應詔者萬餘人,試禮部者七八千,惟上之擇,不可謂乏賢。民不見兵革於今幾四十年矣,外振兵武,攘夷狄,內修法度,興德化,惟上之所為,不可謂無暇。以天子之慈聖仁儉,得一二明智之臣相與而謀之,天下積聚,可如文、景之富;制禮作樂,可如成周之盛;奮發威烈以耀名譽,可如漢武帝、唐太宗之顯赫;論道德,可興堯、舜之治。然而財不足用於上而下已弊,兵不足威於外而敢驕於內,制度不可為萬世法而日益叢雜,一切苟且,不異五代之時,此甚可歎也。是所謂居得致之位,當可致之位,當可致之時,又有能致之資,然誰憚而久不為乎?

  【正統辨上】

  正統曰:「統天下而得其正,故係正焉;統而不得其正者,猶弗統乎爾。繼周而後,帝王自高其功德,自代統而得其正者,難乎其人哉!必不得已而加諸人,漢、唐之主乎?」曰:「甚哉,吾子之說其隘也!以漢、唐之盛烈,猶曰不得已而加之焉,為魏、晉之主,則將奈何乎?」曰:「不然。是烏得苟加諸人?『一簞食,一瓢飲』,其義弗直而取諸人,君子且從而惡之。以天下之廣,而被乎太公之實,苟非其人,則闕之可已。必若曰應天而順人,則繼周之後,桀、紂之惡常多,而湯、武之仁義未嘗等也。若是,其苟加諸人,何哉?予以謂正統之不常在人,率與言神聖者相類,必待擇人而後加焉。是仁王義主不足貴,而奸雄篡弑之臣得以濟也。

  【正統辨下】

  秦之裔罪暴於桀,莽、煬方於紂,漢、唐之主仗義而誅變以取天下,其可謂之正統歟,猶未離乎憾也!〈德不及湯、武。〉秦之得天下也,以力不以德。〈秦之亡仁義,驅其人民以爭敵。其任賢得人,孰若漢、唐之始也?〉晉之承魏也,以篡繼篡。隋亦若是,而徒禪云爾。晉、隋,盜也。或者以為正統,茲非誤歟!〈魏以吳存,至於晉而吳始滅,或者又以魏為正統,愈誤矣;自後魏、東晉至於周、陳、五代,或以義,或以不義,皆不能並天下。〉聖人不生,而暴偽代興,名與實自重久矣,必待後世之明者斷焉。斷而不以其勢,舍漢、唐、我宋,非正統也。

  【殿試儒者可與守成論〈題存論闕〉】

  【三皇設言民不違論】

  論曰:夫至治之極也,塗耳目以愚民之識,暢希夷以合道之極,化被而物不知,功成而跡無朕。古有臻於是者,其大道之行乎!聖人之興也,捐仁義以為德之細,放約束以取民之信,德及而物自化,言行而人必從。古有盛於此者,其三皇之世歟!故孔子有三皇設言而民不違之說,敢試論之。

  若乃暢上古之至道,張億世之遠禦。結繩所以為信也,而懼信之未孚,我則有書契之易,於是乎畫八卦以由數起。茹毛所以養生也,而憚生之未具,我則有烹飪之利,於是乎嘗百穀以粒丞民。網罟利人以為用,使以畋而以漁;牛馬異性而必馴,使可乘而可服。壯棟宇以易古者之居,垂衣裳以興天下之治。凡所以使民不倦者,皆伏犧、神農、黃帝之為也。然而治既行矣,民既賴矣,守之以至靜,化之以無為,上有淡泊清淨之風,下無薄惡叛離之俗。故言為教詔,非誥誓而自聽;言為號令,不鞭樸而自隨。

  且夫歃血以蒞盟約,要之於信者,由不信而然也;為刑以殘肌骨,威之使從者,由不從而設也。不若禦至質之民,行大道之化。悅不以愛,故不待賞而勸;畏不以威,故不待罰而責;政不罔民,故不待約而信;事不申令,故不待誥而從。一言以行,萬民稟命,賴其德者百年而利,服其化者百年而移。非三皇之德,其孰能與於此乎?

  噫!商人作誓,欲民之從也,而人始疑;周人會盟,欲信之固也,而諸侯叛。由是而言,則詛民於神明,狃民於賞罰,而違之者,末世之為也;服民以道德,漸民以教化,而人自從之者,三皇之盛也。夫設言而不違者,其在茲乎。

  【賈誼不至公卿論】

  論曰:漢興,本恭儉、革弊末、移風俗之厚者,以孝文為稱首,議禮樂、興制度、切當世之務者,惟賈生為美談。天子方欣然說之,倚以為用,而卒遭周勃、東陽之毀,以謂儒學之生紛亂諸事,由是斥去,竟以憂死。班史讚之以「誼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

  予切惑之,嘗試論之曰:孝文之興,漢三世矣。孤秦之弊未救,諸呂之危繼作,南北興兩軍之誅,京師新蹀血之變。而文帝由代邸嗣漢位,天下初定,人心未集,方且破觚斫雕,衣綈履革,務率敦樸,推行恭儉。故改作之議謙於未遑,制度之風闕然不講者,二十餘年矣。而誼因痛哭以憫世,太息而著論。況是時方隅未寧,表裏未輯。匈奴桀黠,朝那、上郡蕭然苦兵;侯王僭儗,淮南、濟北繼以見戮。誼指陳當世之宜,規畫億載之策,願試屬國以係單于之頸,請分諸子以弱侯王之勢。上徒善其言,而不克用。

  又若鑒秦俗之薄惡,指漢風之奢侈,歎屋壁之被帝服,憤優倡之為後飾。請設癢序,述宗周之長久;深戒刑罰,明孤秦之速亡。譬人主之如堂,所以優臣子之禮;置天下於大器,所以見安危之幾。諸所以日不可勝,而文帝卒能拱默化理,推行恭儉,緩除刑罰,善養臣下者,誼之所言,略施行矣。故天下以謂可任公卿,而劉向亦稱遠過伊、管。然卒以不用者,得非孝文之初立日淺,而宿將老臣方握其事,或艾旗斬級矢石之勇,或鼓刀販繒賈豎之人,樸而少文,昧於大體,相與非斥,至於謫去。則誼之不遇,可勝歎哉!

  且以誼之所陳,孝文略施其術,猶能比德於成、康。況用於朝廷之間,坐於廊廟之上,則舉大漢之風,登三皇之首,猶決壅捭墜耳。奈何俯抑佐王之略,遠致諸侯之間!故誼過長沙,作賦以吊汨羅,而太史公傳於屈原之後,明其若屈原之忠而遭棄逐也。而班固不譏文帝之遠賢,痛賈生之不用,但謂其天年早終。且誼以失誌憂傷而橫夭,豈曰天年乎!則固之善誌,逮與《春秋》褒貶萬一矣。謹論。

  【夫子罕言利命仁論】

  論曰:昔明王不興而宗周衰,斯文未喪而仲尼出,修敗起廢而變於道,扶衰救弊而反於正。至如探造化之本,賾幾深之慮,以窮乎天下之至精,立道德之防,張禮樂之致,以達乎人情之大竇。故《易》言天地之變,吾得以辭而係;《詩》厚風化之本,吾得以擇而刪;《禮》、《樂》備三代之英,吾得以定而正;《春秋》立一王之法,吾得以約而修。其為教也,所以該明帝王之大猷,推見天人之至隱。道有機而不得秘,神有密而不得藏,曉乎人儉,明乎耳目,如此而詳備也。然獨以利、命、仁而罕言,其旨何哉?請試言之。

  夫利、命、仁之為道也,淵深而難明,廣博而難詳。若乃誘生民以至教,周萬物而不遺。草木賁殖而無知,所以遂其生;跂喙行息而不知,所以達其樂。物性莫不欲茂,則薰之以太和;人情莫不欲壽,則濟之以不夭。滯者導之使達,蒙者開之使明。衣被群生,贍足萬類。此上之利下及於物,聖人達之以和於義也。則利之為道,豈不大哉!函五行之秀氣,兼二儀之肖貌,稟爾至命,得之自天。厥生而靜謂之性,觸物而動感其欲,派而為賢愚,誘而為善惡,賢愚所以異貴賤,善惡所以定吉凶。貧富窮達,死生夭壽,賦分而有定,循環而無端。聖人達之,內照乎神明;小人逆之,外滅於天理。則命之為義,豈不達哉!又若兼百行以全美,居五常而稱首,愛人而及物,力行而能近。守而行之,一日由乎復禮;推而引之,天下稱乎達道。則仁之為理,豈不盛哉!噫!三者之說,誠皆聖人之深達,非難言之也。

  《易》曰「乾以美利利乎天下」,又曰「利者義之和」。《中庸》曰「天命之謂性」,又曰「君子居易以俟命」。《係辭》曰「樂天知命,故不憂」。《禮記》曰:仁者天下之表,又曰「仁者右也,道者左也」。酌是而論之,則非不言也。然罕言及者,得非以利、命、仁之為道,微而奧,博而遠。賢者誠而明之,不假言之道也。愚者鮮能及之,雖言之,弗可曉也。故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又曰「仁則吾不知」者,舉一可知也。子貢以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者,誠在是乎。然則利、命、仁之罕言,由此而見矣。謹論。

  【原弊〈景祐三年〉】

  孟子曰:養生送死,王道之本。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故農者,天下之本也,而王政所由起也,古之為國者未嘗敢忽。而今之為吏者不然,簿書聽斷而已矣,聞有道農之事,則相與笑之曰鄙。夫知賦斂移用之為急,不知務農為先者,是未原為政之本末也。知務農而不知節用以愛農,是未盡務農之方也。

  古之為政者,上下相移用以濟,下之用力者甚勤,上之用物者有節,民無遺力,國不過費,上愛其下,下給其上,使不相困。三代之法皆如此,而最備於周。周之法曰:井牧其田,十而一之。一夫之力督之必盡其所任,一日之用節之必量其所入,一歲之耕供公與民食皆出其間,而常有餘,故三年而餘一年之備。今乃不然,耕者不復督其力,用者不復計其出入,一歲之耕供公僅足,而民食不過數月。甚者,場功甫畢,簸糠麩而食秕稗,或采橡實畜菜根以延冬春。夫糠核橡實,孟子所謂狗彘之食也,而卒歲之民不免食之。不幸一水旱,則相枕為餓殍。此甚可歎也!

  夫三代之為國,公卿士庶之祿廩,兵甲車牛之材用,山川宗廟鬼神之供給,未嘗闕也。是皆出於農,而民之所耕,不過今九州之地也。歲之凶荒,亦時時而有,與今無以異。今固盡有向時之地,而制度無過於三代者。昔者用常有餘,而今常不足,何也?其為術相反而然也。昔者知務農又知節用,今以不勤之農贍無節之用,故也,非徒不勤農,又為眾弊以耗之;非徒不量民力以為節,又直不量天力之所任也。

  何謂眾弊?有誘民之弊,有兼並之弊,有力役之弊,請詳言之。今坐華屋享美食而無事者,曰浮圖之民;仰衣食而養妻子者,曰兵戎之民。此在三代時,南畝之民也。今之議者,以浮圖並周、孔之事曰三教,不可以去。兵戎曰國備,不可以去,浮圖不可並周、孔,不言而易知,請試言兵戎之事。國家自景德罷兵,三十三歲矣,兵嘗經用者老死今盡,而後來者未嘗聞金鼓、識戰陣也。生於無事而飽於衣食也,其勢不得不驕惰。今衛兵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禁兵給糧,不自荷而雇人荷之。其驕如此,況肯冒辛苦以戰鬥乎!前日西邊之吏,如高化軍、齊宗舉兩用兵而輒敗,此其效也。夫就使兵耐辛苦而能鬥戰,惟耗農民為之,可也。奈何有為兵之虛名,而其實驕惰無用之人也?古之凡民長大壯健者皆在南畝,農隙則教之以戰。今乃大異,一遇凶歲,則州郡吏以尺度量民之長大而試其壯健者,招之去為禁兵,其次不及尺度而稍怯弱者,籍之以為廂兵。吏招人多者有賞,而民方窮時爭投之,故一經凶荒,則所留在南畝者,惟老弱也。而吏方曰:不收為兵,則恐為盜。噫!苟知一時之不為盜,而不知其終身驕惰而竊食也。古之長大壯健者任耕,而老弱者遊惰;今之長大壯健者遊惰,而老弱者留耕也。何相反之甚邪!然民盡力乎南畝者,或不免乎狗彘之食,而一去為僧、兵,則終身安佚而享豐腴,則南畝之民不得不日減也。故曰有誘民之弊者,謂此也。其耗之一端也。

  古者計口而受田,家給而人足。井田既壞,而兼並乃興。今大率一戶之田及百頃者,養客數十家。其間用主牛而出己力者,用己牛而事主田以分利者,不過十餘戶。其餘皆出產租而僑居者曰浮客,而有佘田。夫此數十家者,素非富而畜積之家也,其春秋神社、婚姻死葬之具,又不幸遇凶荒與公家之事,當其乏時,嘗舉債於主人,而後償之,息不兩倍則三倍。及其成也,出種與稅而後分之,償三倍之息,盡其所得或不能足。其場功朝畢而暮乏食,則又舉之。故冬春舉食則指夢於夏而償,麥償盡矣,夏秋則指禾於冬而償也。似此數十家者,常食三倍之物,而一戶常盡取百頃之利也。夫主百頃而出稅賦者一戶,盡力而輸一戶者數十家也。就使國家有寬征薄賦之恩,是徒益一家之幸,而數十家者困苦常自如也。故曰有兼並之弊者,謂此也。此亦耗之一端也。

  民有幸而不役於人,能有田而自耕者,下自二頃至一頃,皆以等書於籍。而公役之多者為大役,少者為小役,至不勝,則賤賣其田,或逃而去。故曰有力役之弊者,謂此也。此亦耗之一端也。

  夫此三弊,是其大端。又有奇邪之民去為浮巧之工,與夫兼並商賈之人為僭侈之費,又有貪吏之誅求,賦斂之無名,其弊不可以盡舉也,既不勸之使勤,又為眾弊以耗之。大抵天下中民之士富且貴者,化粗糲為精善,是一人常食五人之食也。為兵者,養父母妻子,而計其饋運之費,是一兵常食五農之食也。為僧者,養子弟而自豐食,是一僧常食五農之食也。貧民舉倍息而食者,是一人常食二人三人之食也。天下幾何其不乏也!

  何謂不量民力以為節?方今量國用而取之民,未嘗量民力而製國用也。古者塚宰製國用,量入以為出,一歲之物三分之,一以給公上,一以給民食,一以備凶荒。今不先製乎國用,而一切臨民而取之。故有支移之賦,有和糴之粟,有入中之粟,有和買之絹,有雜料之物,茶鹽山澤之利有榷有征。製而不足,則有司屢變其法,以爭毫末之利。用心益勞而益不足者,何也?製不先定,而取之無量也。

  何謂不量天力之所任?此不知水旱之謂也。夫陰陽在天地間騰降而相推,不能無愆伏,如人身之有血氣,不能無疾病也。故善醫者不能使人無疾病,療之而已;善為政者不能使歲無凶荒,備之而已。堯、湯大聖,不能使無水旱,而能備之者也。古者豐年補救之術,三年耕必留一年之蓄,是凡三歲期一歲以必災也。此古之善知天者也。今有司之調度,用足一歲而已,是期天歲歲不水旱也。故曰不量天力之所任。是以前二三歲,連遭旱蝗而公私乏食,是期天之無水旱,卒而遇之,無備故也。

  夫井田什一之法,不可復用於今。為計者莫若就民而為之制,要在下者盡力而無耗弊,上者量民而用有節,則民與國庶幾乎俱富矣。今士大夫方共修太平之基,頗推務本以興農,故輒原其弊而列之,以俟興利除害者采於有司也。

  【兵儲〈慶曆四年〉】

  惟王建官,各司其局,雖有細大,俾專董其權,責其成功,斯古制也。被堅執銳,乃裨校之事,若屯田積穀,在委辦吏爾。而漢末有田禾將軍,屯田北邊。魏興,建典農中郎將。唐建營田使、副、判官。雖晉、魏、南北,職未嘗闕。

  國家弭獯戎之患,包漢、唐之境,然而塞垣儲偫,罔遵古憲,俾仰給他州饋餉,此外固無築室、反耕、典農、營田之利。倘遇凶荒,未免艱食。雖有轉運,未免營田。何嘗建明利害,稍致倉稟羨餘,但守空名,曾無實效。

  當今之議,要在乎河北、河東、陝西戍兵之地,各特置營田使、副、判官,仍在不兼職。若遇水潦行流之處,廣植秔稻;雖荒隙原田,亦當墾辟,播以五穀。今河北保塞,河東並、汾,關中涇陽,悉有水地基址,惟有鄴中西門豹溉田之跡未見興起,得非後人務於因循,而無昔賢識邪?不然,何曆朝而下,涇陂如是?

  或曰:亦嘗有人建議,良以溉導之時,瀕水之地,恐害及民田,由是而止。斯乃腐儒之見爾,非經遠之士也。夫利害相隨,古猶未免。若利害相半,憚於改作猶可,苟利七害三,當須擇地而行,豈可以小害而妨大利哉?

  夫如是,鄴中溉田之法若行,關畎水衝民田,隻百戶妨閡,而能溉灌千萬頃。瘠土所收,獲利益大,豈止利七而害三?亦嘗訪於彼州人士,僉曰溉田之跡湮廢茲久,土斷力田者不諳其事。殊不知官中他日就功,但於涇陽鄭白渠和雇水工,及彼中負罪百姓,悉可分配此地,俾之開導。民既見之,必仿效矣,又豈成功之難?然後特置營田使、副、判官,專董其役。西北二邊不間水陸,並仿此分職,何假飛芻挽粟、率鍾致石,坐困民力以供軍實哉!

  【塞垣】

  先王肇分九州,製定五服,必內諸侯而外夷狄,姑務息民,弗勤遠略。其來也,調戍兵以禦之;其去也,備戰具以守之。修利堤防,申嚴斥堠。或來獻貢,得以羈縻。蓋聖人制禦戎之常道,嚴尤所謂得其中策,古今大概,在乎謹邊防、守要害而已。古之制塞垣也,與今尤異。漢、唐之世,東自遼海、碣石、榆關、漁陽、盧龍、飛狐、雁門、雲中、馬邑、定襄,西抵五原、朔方諸郡,每歲匈奴高秋膠折。塞上草衰,控弦南牧,陵犯漢境。於是守邊之臣,防秋之士,據險而出奇兵,持重而待外寇。

  近世晉高祖建義並門,得戎王為援,既已,乃以幽、薊山後諸郡為邪律之壽。故今劃塞垣也,自滄海、乾寧、雄、霸、順安、廣信,由中山拒並、代,自茲關東無復關險。故契丹奄有幽陵,遂絕古北之隘,往來全師入寇,徑度常山,陵獵全魏,澶淵之役以至飲馬於河,烝民不聊生矣。非北虜雄盛如此,失於險固然也。

  今既無山阜設險,所可恃者,惟夾峙壘,道引河流,固其復水,為險濬之勢,就其要害以銳兵,茲亦護塞垣之一策也。今廣信之西有鮑河,中山之北有唐河,盡可開決水勢,修利陂塘。或導自長河之下,金山之北,派於廣信、安肅,達於保塞。或包舉蒲陰,入於陽城。然後積水彌漫,橫絕紫塞,亦可謂險矣。蒲陰、陽城,度其地勢,今塞上之要衝。先是,胡馬將入寇,於茲城駐牙帳數日,伺漢兵之輕重。或我師禦扞,乃長驅南下,我師既出,即戎人為全師歸重之地。此所謂藉賊險而資寇兵,非中國之利。今若修復雉堞,完聚兵穀,與諸城柵,刁斗相聞。鮑、唐二水,交流其下。虜騎縱至,無復投足之地,又焉有擾擾之患?

  今之議者,方南北修好,恐邊庭生事。然而戎狄之心,桀驁難信,貪我珍幣,蓄養銳兵,伺吾人之憔悴,乘邊境之間隙,出乎不意,因肆猖獗。茲乃不圖豫備疆場,而偷取安逸,弟弟相付,貽後世深患,復如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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