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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九 墓誌四首


  【尚書主客郎中劉君墓誌銘〈皇祐二年〉】

  君諱立之,字斯立,姓劉氏,吉州臨江人也。曾祖諱逵,祖諱典,當五代時,避亂皆不仕。父諱式,官至尚書工部員外郎,掌三司磨勘十餘年,能其職,世以其官名其家。

  君少孤,能自立。舉進士,為福州連江尉、睦州青溪主簿、宣州南陵令,改大理寺丞、知婺州金華縣,太子中舍、知梓州中江縣,通判瀘州。瀘州接西南夷,常用武人為守,而夷數怨叛。議者以謂武人不習夷情以生患,宜得能吏通判州事,君始以材選。至則為明約束,止侵欺,曰:「必使信自我始。」夷人安之。凡君之所更立,至今用以為法,而夷亦至今不叛。通判常州,知高郵軍,累遷殿中丞,國子博士,尚書虞部、比部員外郎,知潤州,皆有能政。以能選為提點福建路刑獄,察獄之冤死者,奏黜知泉州蘇壽與其通判張太衝,福建七州皆震悚。禦吏考其課,為天下第一。遷司勳員外郎、開封府判官、荊湖北路轉運使,坐舉官免。杜衍、李若穀、范仲淹等皆言方天下多事時,如劉某者不宜久居於家,乃復起為比部員外郎、知漣水軍。

  言事者以謂自元昊反,一方用兵而天下之民弊,財絀於上而盜起於下,然州縣吏猶習故態,苟簡弛壞如無事時。於是大選轉運使以按察諸路,君以選為荊湖北路轉運使。他路繩吏或過急,而被按劾者多不服,君所舉察簡,而賢否無不當。是時廣西、湖南、夔峽諸蠻皆叛亂,君所部下溪、辰州彭氏蠻,亦折誓柱,招集亡命,移書州縣,州縣使人往者,輒囚辱侮慢。辰、鼎、澧三州守吏皆言蠻叛有跡,請加兵。詔書問君,君曰:「蠻道辰溪落鶴水悍激,可下不可上,其必不敢輒出,而辰州土丁勝兵者三萬人,宜積粟利兵為備而已。」因言蠻類雖人,宜鳥獸畜。其小嘲啾抵觸,驅而遠之耳。若必擾伏制從,至戾其性,則噪呼咆虣,駭起而奔突,乃欲力追而捕之,則散漫山林,我弊而彼逸。凡湖廣之患,皆如此也。天子以其言然,下三州毋得妄動,一聽君所為,而蠻亦卒無事。

  復為司勳員外郎、判三司度支勾院,改鹽鐵判官,假太常少卿接伴契丹使者,遂送之。明年,遂使於契丹。還,言澶、魏築河堤,非其時,必難成,雖成必決,不如因其所趣而導之利,後河果決商、胡。

  君仕宦四十年,不營產業。自復為司勳員外郎,遂不復求磨勘,凡三遷,皆為知者所薦。為人沈敏少言笑,與人寡合,而喜薦士,士由君薦者多為聞人,天章閣待制杜杞、田瑜是也。轉運、鹽鐵,皆掌財賦,而君常以民為先,其調率有可免,免之;其不得已,必為處劃,使吏不能因緣,而民不重費。其守官不為勢牽,不為利奪。為青溪主簿時,知州事李階、通判朱正辭者皆號強吏,喜負其能以折辱下士,士皆承望奔走不暇,獨君數以事爭,而二人者常輒屈。其始皆怒,後卒歎服,共薦之。其通判瀘州,州有鹽井,蜀大姓王蒙正請歲倍輸以自占,蒙正與莊獻明肅太后連姻,轉運使等皆不敢與奪。君曰:「倍輸於國家猶秋毫耳,奈何使貧民失業?」遂執不與。鄂州官歲市茶五百萬斤,君為轉運使時,三司請益市一百萬,君上言曰:「鄂人利茶以為生,今官市之多,反以茶為病,縱不能減,奈何增之?」天子為君許寬一年,君曰:「事苟可行,何必一年?如其不可,雖寬十年不可也。」爭之不已,後卒為君罷之。君在鹽鐵,次當舉官掌某事,三司使欲用其私人,以空名狀請君署。君不肯署,而求舉者姓名。三司使不悅,卒命他判官舉之。其後三司使竟坐所舉罷。

  慶曆八年五月,遷主客郎中、益州路轉運使。其年十一月七日卒於官,享年六十有四。夫人臨沂縣君王氏,贈尚書右僕射礪之女,先君若干年卒。五子:元卿、真卿,亦早亡。敞,今為大理評事;攽,鳳翔府推官,皆賢而有文章。放,太廟齋郎,尚幼。四女,三適人,一尚幼。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縣某鄉某原。銘曰:

  劉氏顯晦,以時亂治。有聲王朝,自君再世。惟德之貽,是將久大。曷知其然?君實有子。

  【翰林侍讀學士右諫議大夫楊公墓誌銘〈皇祐三年〉】

  慶曆八年春,翰林侍讀學士、右諫議大夫楊公年六十有九告老,即以工部侍郎致仕,歸於常州。其行也,天子召見宴勞,賜以不拜。公卿大夫咸出餞於東門,瞻望谘嗟,相與言曰:「楊公歸哉,於公計為可榮,於國家計為可惜。」其明年九月十三日,公疾革,出其《兵論》一篇,示其子忱、慥,而授以言曰:「臣子雖死不敢忘其君父者,天下之至恩大義也。今臣偕不幸,猶以垂閉之口,言天下莫大之憂為陛下無窮之慮者,其事有五,以畢臣誌,死無所恨。惟陛下用臣言,不必哀臣死也。」言訖而卒,不及其私。忱、慥其語並其《兵論》以聞,天子震悼,顧有司問可以寵公者,有司舉故事以對,天子曰:「此何足以慰吾思?」乃詔特贈公兵部侍郎。

  公少師事種放學問,為文章長於議論。好讀兵書,知古兵法,以謂士不兼文武不足任大事。當四方無事時,數上書言邊事。後二十餘年,元昊叛河西,契丹舉眾違約,三邊皆警,天下弊於兵。公於此時,耗精疲神,日夜思慮,創作《兵車陣圖》、刀盾之屬,皆有法。天子以步卒五百,如公之法試於庭,以為可用;而世多非其刀盾。修嘗奉使河東,得邊將王吉言,元昊出兔毛川為吉所敗者,用楊公刀盾也。蓋世未嘗用其術爾。然公素剛少合,而議者不一,故不得盡用其言。夏竦經略陝西,請益置土兵。公言竦據內地,無破賊之謀,而坐請益兵,蓋虞敗事則欲以兵少為解。竦復論公不忠,沮計。公不能忍,以語詆之。其後三路農民壯者,咸墨為兵。公又言兵在精不在眾,眾而不練,則不整而易敗,困國而難供。時自將相大臣議者皆務多兵,獨公之論能如此。劉平兵敗,元昊圍延州甚急,而救兵不至。公在河中,乃偽為書馳告延州「救兵十萬至矣」,因命旁郡縣具芻糧、什器,如其數以俟。已而元昊亦解去。後公守并州,即詔公為並、代、麟、府路經略、安撫、招討等使,兼兵馬都部署。公執敕告其群吏曰:「天子用我矣,然任其事必圖其效,欲責其效,必盡其方。」乃列六事以請,曰:「能用臣言則受命,不然則已。」朝廷難之,公論不已,坐是徙知邢州。公誌之不就,皆此類也。

  公嘗為御史,章獻太后兄子劉從德為團練使以卒,其門人、親戚、廝養,用從德拜官爵者數十人,馬季良以劉氏婿為龍圖閣直學士。公上書,言漢呂太后王祿、產,欲強其族而反以覆宗;唐武三思、楊國忠之禍,不獨其身,幾亡其國。太后大怒,貶監舒州酒稅。居二歲,復召為御史,言事愈切。

  公詳符元年進士及第,以上書言事,真宗奇之,召試,不赴,拜著作佐郎。累官至工部侍郎,為天章閣待制、龍圖閣樞密直學士,遂侍講於翰林。嘗為審刑院詳議官,知淮陽、江陰軍,三司度支判官,知御史雜事,判吏部流內銓,三司度支副使,河北、河東都轉運使,知河中府、陝、並、邢、滄、杭五州,所至皆有能績。為人廉潔剛直,少屈而難犯。其仁心愛物,至其有所能容,人多所不及也。

  公諱偕,字次公。曾祖諱偉。祖諱某。父諱守慶。初娶張氏,又娶李氏,又娶李氏,又娶王氏,太原郡君。公卒之明年秋,其子忱以其喪歸於河南。又明年二月十七日,葬於洛陽縣宣武管平洛鄉之先塋。

  公有文集十卷,兵書十五卷。讀其書,可以見公之志;考其始終之節,可以知公之心。嗚呼!可謂忠矣。修為諫官時,嘗與公爭議於朝者,而且未嘗識公也。及其葬也,其子不以銘屬於他人而以屬修者,豈以修言為可信也歟?然則銘之其可不信?銘曰:

  遠矣楊氏,有來其始。赤泉侯功,與漢俱起。震官太尉,四世以公。於陵正直,僕射於唐。師復理卿,振左拾遺。文蔚獲嘉,其後益衰。避亂中州,曾祖始南。祖屈偽邦,令於烏江。又適南粵,皇考是生。晦顯有時,發於皇明。在考司馬,始仕坊州。遂家中部,道德之優。司馬四子,唯公克大。非徒大之,將又長之。世有官族,孰無係譜?或絕於微,或亡其序。不絕不亡,由屢有人。誰如楊世,愈久而蕃。次第弗迷,昭穆綿聯。公其歸此,安千萬年。

  【供備庫副使楊君墓誌銘〈皇祐三年〉】

  君諱琪,字寶臣,姓楊氏,麟州新秦人也。新秦近胡,以戰射為俗,而楊氏世以武力雄其一方。其曾祖諱弘信,為州刺史。祖諱重勳,又為防禦使。太祖時,為置建寧軍於麟州,以重勳為留後,後召以為宿州刺史、保靜軍節度使,卒贈侍中。父諱光扆,以西頭供奉官監麟州兵馬,卒於官。君其長子也。君之伯祖繼業,太宗時為雲州觀察使,與契丹戰歿,贈太師、中書令。繼業有子延昭,真宗時為莫州防禦使。父子皆為名將,其智勇號稱無敵,至今天下之士至於裏兒野豎,皆能道之。

  君生於將家,世以武顯,而獨好儒學,讀書史。為人材敏,謙謹沈厚,意恬如也。初以父卒於邊,補殿侍,後用其從父延昭任,為三班奉職,累官至供備庫副使,階銀青光祿大夫,爵原武伯。李溥為發運使,以峻法繩下吏,凡溥所按行,吏皆先戒以備,而溥至,多不免,其黜廢者數百人。其聞溥來,輒惶懼自失,至有投水死者。君時年最少,為奉職,監大通堰,去溥治所尤近。溥嘗夜拿輕舟猝至,按其文簿,視其職事,如素戒以備者,溥稱其才。

  君所歷官,無不稱職,其後同提點河東、京西、淮南三路刑獄公事,君歎曰:「吾本武人,豈足以知士大夫哉?然其職得以薦士,亦吾誌也。」其所舉者二百餘人,往往為世聞人。嘗坐所舉一人罰金,君喜曰:「古人拔士,十或得五,而吾所薦者多矣,其失者一而已。」

  君少喪父,事其母韓夫人,以孝聞。後以恩贈其父左驍衛將軍,母夫人南陽縣太君。初娶慕容氏,又娶李氏。有子曰畋,賢而有文武材,今為尚書屯田員外郎、直史館。君以皇祐二年六月壬戌卒於淮南,年七十有一。皇祐三年十月甲申,畋以其喪合慕容氏之喪,葬於河南洛陽杜澤原。銘曰:

  楊世初微自河西,彎弓馳馬耀邊陲。桓桓侍中國屏毗,太師、防禦傑然奇,名聲累世在羌夷。時平文勝武力衰,溫溫供備樂有儀。好賢舉善利豈私?愷悌君子神所宜。康寧壽考順全歸,有畋為子後可知。

  【翰林侍讀學士右諫議大夫贈工部侍郎張公墓誌銘〈皇祐五年〉】

  翰林侍讀學士、朝散大夫、右諫議大夫、上柱國、清河縣伯張公諱錫,字貺之。其先京兆長安人也。其祖山甫從唐僖宗入蜀,留不返。蜀遭王、孟再亂,絕於中國。中國更五代,天下為宋而蜀平,張氏留蜀,蓋亦已五世矣,始得去為漢陽人。又二世,而張氏遂以大顯。

  公為人清方敏默,為善不倦,而喜自晦斂,若不欲人知。其遇人怡怡,若無所不可。及視其發施於事者,其義有可畏,其守有不可奪,其能有不可及,既已,則若未嘗有所為者。少喜讀書,至其疾革,猶不釋手,自經、史、子、集、百家之說,無不記覽通達,而絕口不道於人。故其晚,始侍讀於中。上嘗歎曰:「自吾得張錫,日益有所聞。」以飛白為「博學」二字賜之,曰:「錫老矣,恨得之晚也。」

  公初舉進士,中大中祥符元年甲科,試秘書省校書郎,知南昌縣,遷萍鄉令,改著作佐郎,又知安遠縣。徙知新州,興學校雙教新人,新人有進士自公始。再遷太常博士、監染院。詔選能吏治畿縣,公以選知東明。前為令者闔門重簾,以壅隔廢治。公至,則辟門去簾,告其人曰:「吾所治者三而已:強恃力、富恃資、刑恃讀者,吾所先也。」其人以謂公言簡必信,法簡必嚴,於是豪勢者屈而善弱者伸,縣以大治。工部侍郎李及薦公材堪御史,上曰:「李及清慎人,未嘗妄有所舉,此可信也。」乃以為監察御史。故相丁謂貶崖州,至是,議徙內地。公疏言謂奸邪弄國,罪當死,無可憐,且大臣竄逐,本與天下棄之,今復內還,是違天下意。由是止,徙道州。玉清昭應宮災,坐火事劾,當死者百餘人。公疏言天災可畏,不可反以罪人而重天怒,願益修德以塞譴,人乃獲免。

  公於御史,自監察曆殿中侍御史、侍御史知雜事。於尚書,為員外郎、郎中,累官至諫議大夫。於外,為荊湖北路、京東、河北轉運使,江淮、兩浙、荊湖發運製置使,利、夔路安撫使,知河中府、滑州。於三司,為鹽鐵判官、判勾院,歷鹽鐵、度支、戶部副使。又嘗權知諫院,判三班審官院、太常寺、國子監。於侍從,為天章閣待制、龍圖閣直學士、翰林侍讀學士。雖其自晦,其所居,人皆以為宜。其在京東,籍淄、青、齊、濮、濟、鄆六州之人冒耕河壖地,收租緡絹歲二十八萬,而六州之民爭訟遂息。其後言利者,請稅天下橋渡以佐軍,公建言津梁利人而反稅之以為害,卒爭罷之。平居退讓,未嘗肯為人先。妖賊王則反貝州,兵圍久不克,而自河以北軍餉調發益急,轉運使受命者以疾留不行。公自滑州權河北轉運使,命至,即日馳城下,軍須皆如其期。其於取舍緩急常如此。

  公居家有常法,雖貴顯,衣服飲食如少賤時。事母至孝。與族兄甚相友愛,人以為同產。平生所為文章,有集十卷。

  公以皇祐元年七月十日遇疾,卒於京師,享年六十有八。上聞震悼,以白金三百兩賜其家,特贈工部侍郎。曾祖諱惟序,不仕。祖諱文翼,復州錄事參軍,贈太子中舍。父諱龜從,贈右諫議大夫。母南陽郡太君鄭氏。自皇祖中舍,君家於漢陽,遂葬之。至公,始葬汝州之襄城某鄉某原,實五年閏七月十七日也。

  公初娶程氏;再娶孫氏,封樂安郡君,先公五十日而卒。公子五人,曰子駿、子充、子雲、子諒、子真,子真、子充皆早卒。於公之葬也,子駿、子雲皆為大理評事,子諒大理寺丞。有孫十人。女三人,長適虞部員外郎杜樞,次早卒,幼適大理寺丞王縡。銘曰:

  自足乎其中,不求乎其外,斯惟公之善晦。仁能勇於必為,善有應而無遠,故公晦其終顯。難於自進,以晚見嗟,而壽胡不俾其遐?嗚呼?其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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