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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腾云驾雾不异登仙 破浪乘风快偿夙志


  话说我见李友琴飞空而来,深为诧异,动问他们,他们只顾笑。笑地我急了,友琴才道:“这是空行自由车,三年前发明的。”我问:“车可以空行么?”友琴道:“空行本不是难事,不过从前的人学问不到巴,不能够战胜空气,所以把此事视作繁难。现在科学昌明,视空中不异平地。在空中飞行的,共有两种东西:一种是船,一种是车。飞车分有三等:大号、中号、小号。小号的,就是我方才坐着来的,只好容一个人;中号,就好坐两个人;满了三个人,就要坐大号飞车。五个人以上,必须用飞艇了。”

  我道:“飞车在那里?我为甚没有瞧见?”友琴指道:“那不是么?”原来,我一心注意在人身上,地下的东西,竟没有瞧见。他说破了,我才随他所指的地方瞧去。只见像脚踏车相似的一件东西,平摆着地上。瞧来瞧去,再也瞧不出能够飞行的缘故。动问友琴,友琴道:“我也只晓得所当然。你要晓得所以然时,除非去问那创造飞车的人。”我道:“创造飞车的人,住在那里?我们不妨去访访他。”友琴道:“到那里去访?这个人,现在外国游历去了。”我道:“乘车空行,何异登仙!”友琴道:“云翔羡慕到这般地步,何妨我去雇一乘大号的飞车来,我们三个人坐着,到左近一游,如何?”我大喜,连说:“很好,很好!”友琴道:“我们一同行罢!”

  于是,出了游憩所大门,向西走去,到一条横街上。我记得,这里就是香粉弄。从前是著名的野鸡窠,忽见巍楼高耸、大厦连云,尽变了洋式房屋,一家子招牌上,大书“凌云飞车公司”。我问:“这里的野鸡,都迁向何处去了?”咏棠不懂。友琴道:“你问的,可就是从前的野鸡妓女不是?”我道:“正是。”

  友琴道:“现在世界,那里还有甚野鸡妓女。不要说是野鸡,就是高一等的长三、么二、书寓、住家,也都绝迹了许多年数了。总之,妓女两个字,在别国容或还有人谈起,我们中国,就是谈起,也没人知道的了。”咏棠道:“友琴姊,你讲的妓女不妓女,究竟是什么件东西?我们中国各项学问这样的发达,难道还有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说他国还有人谈起,中国就是谈起也没人知道?不是把中国人瞧的太不值钱了么!”

  我听了他的问,已经好笑,却见友琴问他道:“你猜妓女是什么件东西?”咏棠道:“要我猜么?我晓得不是植物,定是建筑物。”我忍不住,早笑弯了腰。咏棠道:“先生笑什么?”我道:“女士生在开明时代,那里晓得野蛮时光的事情。这妓女,并不是植物,也不是建筑物,是一行营业,是一行极没廉耻的营业。就是史传上所载的女闾教坊、小说上所载的妓院堂子。女士听虽没听过,在书里头总也瞧见过。”

  咏棠道:“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不信,古时节竟有这种没廉耻的营业。就是有这行业,难道当时的女子,都愿意干的么?难道地方政治厅上议院、下议院,都不提议禁止的么?我想是断断没有的,都是文人逞奇弄异,捏造出来的。”我道:“当时候,那里有什么上议院、下议院、地方政治厅!一切政治,不论立法、司法、行政,都由官府主持。那官府,只要有得钱进账,不论什么,都肯去干。”

  咏棠道:“我又想着一事了。记得那一部小说上说,从前的女子,都把脚用布条儿缠的纤纤儿的,可有这件事?”我道:“怎么没有!那是叫做小足。小足盛行的时候,没一个女子不缠的,愈小愈贵。”咏棠道:“无端的残毁肢体,人家怎么都情愿?”我道:“这都是父母同他缠的。他自己年纪方小,还不知道什么呢!”咏棠道:“这时光的人怎么竟这样的愚笨?连肢体都不知道爱惜,一定要伤残他。最愚笨的,总要算着禽兽,然而自己伤残自己的肢体,就是禽兽也不肯呢!难道这时光的人,比了禽兽还要愚笨不成?”我道:“那时候,小足算为时尚。除是粗使丫头,合那些穷人家的女子,不缠足罢了。”

  咏棠道:“说起丫头,听说当时候女子,也像东西般,可以卖出买进的——可有这件事?”我道:“那叫做卖买奴仆、卖买婢妾。”咏棠道:“我一竟不信。以为同系人类,那里有卖出买进的事!”友琴道:“不要谈今论古了。坐上飞车,在路上正好谈呢!”说着,巳跨进了凌云飞车公司的门。

  公司里就有人出来招呼。友琴向他说了,就见两个人装配一部大号的飞车。我见那部飞车,样式与汽油车差不多。不过,汽油车是方的,他是尖的。友琴叫我坐上了。车中共是四个位子,分作两排。另有一个位子,是司机人坐的。我坐在第一排上。那第二排,友琴、咏棠坐了。

  只见司机人把小盘儿只一旋,那飞车渐渐的上腾,“蚩蚩蚩,蚩蚩蚩”,不一会,便升腾在空中了。下望尘寰,城市屋舍,历历都在毂下。马路如带,人物如豆,宛如瞧着一幅图画一般。我不觉乐极,笑对友琴道:“往常羡着神仙腾云驾雾,今日,神仙竟做到手了。”友琴道:“腾云驾雾,希什么罕!当时候的人,还会吞云吐雾呢!”

  咏棠问:“吞云吐雾,是什么一件事?”我接口道:“那就是吸鸦片烟。”咏棠道:“鸦片是一味毒药,医生拿来治病的,如何可以吸食?”我道:“当时的人,把鸦片煎成了膏,放在小盒儿里头,用钢钎儿挑上点子,候在小灯上烧。烧好了,再装上斗,‘蚩蚩’的吸食。”咏棠道:“什么斗,是不是就是量米用的?”

  我道:“不是,那斗名叫烟斗。”咏棠依旧不懂。我只得做手式给他瞧,再三地说明了。咏棠道:“莫非中国人当时没有知道鸦片是毒的么?”我道:“知是知道的。”咏棠道:“知道他毒,为甚还要去吸食?”我道:“都是吸着玩吸上瘾的。”咏棠道:“怎么叫做上瘾?”我只得把上瘾的缘故,细细向他说了。咏棠道:“这也不自由之极了,就使不毒,我也不高兴去吸他。怎么当时的人,竟这样的奇怪!”

  说着时,忽见下边白茫茫一片都是水。我道:“这是什么所在?”友琴道:“你难道连此处都不认识么?这是你幼时钓游地方呢!”我道:“敢就是淀山湖么?”友琴道:“总算你还能够认得。”我道:“奇了,我们青浦与上海,地界虽是毗连,只是淀山湖离此,总也有百里光景。怎么一瞬间,就会到了。”友琴道:“地上行地是曲径,空中行地是直径,并没村乡城郭的阻当,飞车行地又是迅速,自然一转眼就到了。”我道:“淀山湖是著名产鱼地方,捕鱼的渔舟很多,风景很是可观。我们何不把飞车降下去瞧瞧?”友琴道:“也好。”

  我忽地转着一念,忙摇手叫:“不要降下去了,不要降下去了!”友琴、咏棠齐问:“何故?”我道:“乡下人,见闻素来狭陋的。他们从没有见过飞车,这会子骤然落下去,他们见了,岂不都要诧为神怪么?”友琴笑道:“你还当是从前的乡人么?现在教育普及,全国人民智识比从前,不知增长起几多倍数。不要说苏、淞、太一带,本是开通所在,就是秦、晋等省,一竟著名的闭塞地方,现在也人文蔚起了。何况这飞车,又是通用的东西,像台凳、几椅一般,国境内那一处没有。他们见的不要见了,还会诧怪么!”

  司机人此时,早把车渐渐向下地降了。只觉愈降愈低,愈低离湖面愈近。降到距湖面只二丈光景,司机人把那盘儿不知怎样一弄,车身立刻停住,宕在空中,好像生着绳子悬挂地一般。我道:“从前的飞行器只能飞行,不能停住,怎么现在,飞车竟能够悬空宕着?”友琴道:“从前人学识幼稚,造出来东西,自然拙笨不适用。”

  咏棠道:“听说从前的人,水里行路,单靠着舟船一物。那行动舟船的东西,单靠着布帆橹桨,可是不是?我不信古时人竟这样愚笨的!”我道:“现在的人,把什么东西来走水路?”友琴道:“喏喏,你瞧见么?”我随他所指地方一瞧,只见六七个人,舒舒徐徐地在水面行走。我不觉异常诧怪,惊问:“这几个人,都是白莲教徒么?”友琴问是何故。我道:“不是白莲教,怎么会妖法?”友琴道:“怎么见他会妖法?”我道:“不会妖法,水面上如何可以行走?如何会不沉下去?”友琴道:“云翔,怎么发出这奇异议论来!他们在水面上行走,你便说他是妖法,我们坐了飞车,在半空里头行,不更是妖法么?”我道:“难道现在的人,不光是战胜空气,还把湖里的水也战胜了么?”友琴道:“差不多也快要战胜了,现在还没有到这地步。”

  我道:“水面上行走,他们用的是什么东西?”友琴道:“不过穿一双水行鞋罢了。”我道:“这水行鞋,发明了多少年数?买一双要多少钱?”友琴道:“也不过四五块钱,发明了有近十年了。”司机人道:“本车车箱里,水行鞋男女都备。尊客们倘要用时,只消偿还几个钱贳费就是了。”我听了大喜,就道:“你给我拿出三双来,少时一并给钱还你。”司机人就开箱,取出三双水行鞋。我细细一瞧,见式子与从前的橡皮鞋相仿。穿在脚上,刚刚正好。友琴、咏棠也都穿了。

  司机人就把飞车再降下去,离水面只二寸光景,煞然停住。我先踏下水去,却如踏在橡皮铺的地板上一般,软铺铺,很是舒服。然后,扶下友琴、咏棠,踏水而行,异常快活。友琴道:“那边有一大队渔舟在那里捕鱼,我们走过去瞧瞧。”我道:“很好!”这时候,我们三个人在湖面上行走,影子照在水里,一动一动,宛如居在玻璃世界一般。友琴、咏棠是司空见惯,倒不过如此。

  只见青波绿水间,一大队渔舟,雁翅般停着。那些渔人,都坐在船头上,手里都拿着个千里镜似的东西,不住地向水里瞧着。我道:“他们捏着千里镜捕鱼,难道水里头东西,千里镜瞧得清楚么?”友琴道:“那里是千里镜,这是测水镜呢!用了此镜,水里的东西,瞧起来便与岸上的差不多。捉鱼人撒网在湖里,没有测水镜,网里有鱼没鱼,怎地会知道?”咏棠道:“有了测水镜,捉鱼人便都靠着眼睛,不靠耳朵了。”

  我听了诧异,忙问:“从前捉鱼人难道是靠耳朵的么?我那时也没有见过。”友琴道:“十年前,吾国渔人捉起鱼来,都是靠着两耳的。其法,就把传声器、电话器改良合制成功的一件东西,投在水里。那东西名叫听鱼机。不过是一只铁匣,匣里头就是一副传声器,用电线通到船上。船上的人,只消拿电话听筒放在耳朵上听。湖里头水族往来的声音,都能够听的出。网里头有鱼没鱼,鱼多鱼少,都可以晓得。在那时候,已经算为便利极了。”我道:“真是便利极了。我记得,淀山湖里捉鱼的,都是暗中摸索,毫无把握的。鱼网投下去后,有鱼没有鱼,一点子影踪都没有,所以往往白费手脚,收了个空网。只是鱼在水里游泳,没甚声息的,请教那听鱼机,怎地会听得出?”友琴道:“怎么没有声息?鱼在水里游泳,都是用着翅鬣,翅鬣鼓动,声响很是利害。”

  说着时,早见渔人七手八脚的收网了。收起满满一网的鱼,五六个人把网提起了,向船舱里正倒。我见他们船上,橹、桨等物一件都没有。心忖:“现在的船,不知怎样一个驶法?”友琴道:“你呆呆的想什么?”我道:“我想,这船儿没有桨,没有橹,没有篙,用什么东西来行驶?”咏棠听了不懂,便问:“什么桨、橹、篙,敢是甜酱、花露、糖糕么?”说的友琴和我都笑了。

  友琴道:“你还问这个呢,早不行了二十多年了。现在,船只行驶,大半都是用汽油机。节俭的,便依旧用着踏轮。”我问:“可就是从前行的步轮木船么?”友琴道:“改良过的。从前的步轮,行驶甚慢,谁耐烦再去用他!现在的踏轮,轮轴互相衔接,大轮、小轮,一只船上装有十多个轮盘。一动百动,灵捷异常。最小的轮上,有三十六个齿。每动一个齿,中轮便旋一周。中轮旋一周,大轮便旋十周。所以,小轮旋一周时,大轮就要旋到三百六十周。大轮一周路行一丈,三百六十周就是三百六十丈。那用脚踏的,就是这有齿的小轮。”我听了,不觉骇然。咏棠道:“那边,不是有只踏轮船驶来么?”我随他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见一只青色小船,箭一般的射来。一掠,便到了。

  我道:“我国的船,除了汽油、踏轮两种外,还有么?”友琴道:“怎么没有,借着风力行驶的帆船,这是千古废不掉的。不过,现在的帆船,也改良过了。此外,更有电机船、水底潜行船。”我听到帆船改良,就问:“帆船怎么能够改良?”友琴道:“你又来了!天下的事物,没有一创造就完备的。总要经多数人的研究,多数次的改良,才可以臻到完全地步。我们中国的帆船,创造到今,已经数千年了,却从没有个人起来研究,起来改良,如何能够完全呢?既没有完全,如何不可以改良?”我道:“借着风力行驶,这是最巧不过的事。”友琴道:“巧虽是巧,只是从前的帆船,碰着横风还好,碰着逆风,可就没用了,终未免巧中带拙。”我道:“现在的帆船,逆风都不怕么?”

  友琴道:“岂但是不怕,现在的帆船,竟不晓得什么叫做顺风,什么叫做逆风。只要有风,就可以使帆。没风,便没有法子好想。”我道:“逆风使帆,船不怕倒行么?”友琴道:“从前的船,使帆像张扇子般直张的,自然要顺风才灵。现在的帆,是三角式的。不论东西南北那一方的风,只要有风吹着,帆一动,那樯柱就会旋转来。樯柱下边套着一个小轮盘。小轮上,也是有齿的。轮轴相衔,接着大轮。帆动樯动,樯动小轮动,小轮动大轮也动。其制法与踏轮差不多,不过,踏轮的小轮是竖摆的,帆轮的小轮是平摆的,这里头稍有不同罢了。”

  说着时,见西边一只异样的船,飞一般驶来。船棚上矗起着一件不知什么东西,不住地迎风乱旋,竟瞧不清楚这东西是圆的是扁的。欲知此船叫甚名目,且待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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