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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四 如意丹终能如意 称心丸难说称心话(2)


  尤福回了出去。歇了一会儿,尤中书便吩咐账房里预备一乘轿式椽木轮马车,伺候着。尤福知照过了账房里,便开箱子捡出一套极艳的衣服来,服侍尤中书穿了,又收拾了带出门的烟具,放在马车里面。尤福戴了一顶红缨帽,伺候尤中书上了马车,便搭上后车,飞也似来到华景街华景里总弄口停位。尤中书下车来,四望了一望,只见马路平阔,市面闹热,颇有上海的气象。少停,走进弄内,一抬眼已见“姑苏张寓”的门条,推了一推,大门却是关着,便扣了一下。开门来的,恰是邵老爷的底下人邵全,道:“尤大老爷,我们老爷洋火厂去了,马上就来的。请尤老爷楼上去坐会儿。”

  正说时,张寓在楼上扶着窗盘道:“可是尤老爷吗?邵老爷马上就来的。”

  尤中书便道:“如此我等他一会吧。”

  邵全引到楼梯旁边,尤中书拾级登楼,张寓便迎了出来,到了房里坐定。瞧那张寓的姿色极其平常,年事也有三十来往,其实没有半点儿可取之处。听她的谈吐,酸腔毕露,倒像个秀才,若说“才女”两字,也是徒有虚名罢哩。想道所谓“闻得好看,见得平常”罢哩!没有兴头,便叫尤福拿烟具来抽烟。张寓却知道尤中书是个阔人,藩台跟前同邵老爷一样有脸,所以十分巴结。忙替装烟。岂知装口大烟,着实的“高、黄、光”

  三字诀,合了尤中书的意了。抽不到三四口烟,邵老爷同着一个有两撇八字须的黑矮胖子来,说是姓刘,号又甫,本镇人。投捐知州,分发广东,未曾禀到。现充商务局议董。很有家私。督、抚两司都同他拉拢。和尤中书招呼已罢,讲过彼此相慕的常谈。邵老爷又对刘又甫道:“这位尤大哥是藩台大人最亲信的兄弟。虽是同藩台大人从小时一块儿长大起来的要好弟兄,虽是交情如旧,然而尤大哥才高望重,兄弟倒似乎落后了。横竖尤大哥是福中堂还让一步呢!又是同藩台大人的老兄黄大军机十分相投的。这会子藩台大人请尤大哥京里去跑一趟,明儿就要动身了。”

  刘又甫道:“嗬!今儿是饯行。奉陪,奉陪!兄弟也有一杯之敬,近便些就是对门‘天绣楼’美云姑那里吧。”

  尤中书力辞才罢。接着又来了两个,也是官场中人。须臾入席。刘又甫谈起此番绅商、学界各举代表,进京上书请愿,不知做得做不到?邵老爷道:“这番比头一次,兴头虽是来得高些,然而要做到,只好看着吧!”

  尤中书摇着头道:“呀呀呼!一厢情愿,那里做得到?”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千万人声大呼大叫起来,又听得竹爿声音“滴搭……滴搭……”

  乱敲着。尤中书究竟到的日子不多,不知为了何事?刘又甫是本镇人,邵老爷也到省三四年了,知道是火。乱着推窗出去看时,只见火光逼近,势猛非常。尤中书只叫尤福“快收拾了烟具,快收拾了烟具……!”

  跟着众人一拥而逃。一席整菜,还吃得不多几样,手忙脚乱,翻了一地,白银台面踏得稀扁。张寓嚷着:“还隔着两条街呢!各位老爷,不妨事的。”

  众人那里肯听,乱跌乱滚的跑了。尤中书帮着尤福抢了烟具,跑出弄口,钻进马车。一迭连声的喊着:“回去!回去!……”

  马夫道:“道人挤得很,马车走不得。踏死了人不是玩的。”

  尤中书大喝:“放屁!混帐!谁叫他们不让路?踏死了,和谁算帐?”

  尤福道:“藩台衙门尤师老爷要走,谁敢不走?”

  马夫道:“巡捕房里的章程,东洋车还不许走,何况马车呢?”

  尤中书道:“混帐王八羔子!还不拉着马回去?我只知道警察局,不晓得什么巡捕房。”

  马夫没法,只得把马拉出去,从人堆里挤将过去。挤到转弯角上,巡捕拦住不许走。尤中书先是:“混帐王八羔子!没眼珠子的狗王八,藩台衙门尤师爷不认得吗?”

  巡捕听了满口的“混帐王八”,便还口道:“那里来的杂种?到租界上来放肆!”

  说着又把号角一吹,跑来三四个外国巡捕,把马车拉了就走。尤中书自言自语道:“到底司道衙门的面子大,直是外国人也来护送了。但不知要赏多少钱?大约四块洋钱一名是少不了的。”

  正在呆想之际,已到了一座洋房,把马车停住。外国巡捕便把尤中书拖下车来,又搜出了烟具,一并拿了。尤中书道:“你们弄错了。我住的是东海宴宾楼,不是这儿呀?”

  外国巡捕也不懂他说的什么?只喊着:“螯喂,螯喂。”

  马夫哭丧着脸道:“老班,别要装幌子了,难道拖到巡捕房里来吃外国官司,还说不懂吗?”

  尤中书到底在上海玩过几时的,“拖到巡捕房来”的一句话也还懂得,顿然的吓黄了脸道:“我没有犯法,怎地拖我到巡捕房来呢?”

  马夫道:“谁骂了巡捕嗄!并且我原说刚正火着的时候走不得。你老的势派又来得很大,横竖罚几块洋钱罢哩,没有不得了的事。”

  尤中书吓出了魂,不知怎样才好。外国巡捕等他不走,认是他倔强,便恼了,把尤中书的辫子一把拉了,拖着朝里便跑。尤中书一跌一滚弯着腰,拔长了头颈,嚷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是有功名的人,拉不得辫子,放、放了我,我自己会走的。”

  外国巡捕不由分说拖着尽管走。中国巡捕因为吃他骂了,很不高兴同外国巡捕分说他是体面人,倒跟着冷笑道:“那末看你拿出藩台衙门的势派去吧!”

  到了里边写字间,巡捕头问了来历,中国巡捕、外国巡捕都叽哩咕罗的打着外国话说了一遍。尤中书光着眼听着说,一句儿不懂。只见外国巡捕又把烟具呈上,巡捕头看了看,攒着眉,摇了几摇头。便叫翻译问尤中书究竟是何等样人?尤中书便道:“姓尤,号心迥,举人底子。考取内阁中书,在京当差三年多了。黄大军机是同乡,最知己的,还且是亲戚。这儿新任藩台大人是黄大军机的第三个嫡亲兄弟,自然也是亲戚了。所以请我来办文案的。因为明天要进京替藩台大人干一件极要紧、极重大的公事,所以今儿有个要好的朋友替我饯行。刚正入席,齐巧火着了,因此马上赶回去。总而言之,我的的确确的是个内阁中书。这官儿的品级虽然不大,倒是天天入阁办事,皇上天天见得到的。且可以说句话,将来贵国的交涉,兄弟倒可以帮一点忙。今儿不妨拉拉交情,完了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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