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盥栉


  盥面之法,无他奇巧,止是濯垢务尽。面上亦无他垢,所谓垢者,油而已矣。

  油有二种,有自生之油,有沾上之油。自生之油,从毛孔沁出,肥人多而瘦人少,似汗非汗者是也。沾上之油,从下而上者少,从上而下者多,以发与膏沐势不相离,发面交接之地,势难保其不侵。况以手按发,按毕之后,自上而下亦难保其不相挨擦,挨擦所至之处,即生油发亮之处也。生油发亮,于面似无大损,殊不知一日之美恶系焉,面之不白不匀,即从此始。从来上粉着色之地,最怕有油,有即不能上色。倘于浴面初毕,未经搽粉之时,但有指大一痕为油手所污,迨加粉搽面之后,则满面皆白而此处独黑,又且黑而有光,此受病之在先者也。既经搽粉之后,而为油手所污,其黑而光也亦然,以粉上加油,但见油而不见粉也,此受病之在后者也。

  此二者之为患,虽似大而实小,以受病之处止在一隅,不及满面,闺人尽有知之者。尚有全体受伤之患,从古佳人暗受其害而不知者,予请攻而出之。从来拭面之巾帕,多不止于拭面,擦臂抹胸,随其所至;有腻即有油,则巾帕之不洁也久矣。即有好洁之人,止以拭面,不及其他,然能保其上不及发,将至额角而遂止乎?一沾膏沐,即非无油少腻之物矣。以此拭面,非拭面也,犹打磨细物之人,故以油布擦光,使其不沾他物也。他物不沾,粉独沾乎?凡有面不受妆,越匀越黑;同一粉也,一人搽之而白,一个搽之而不白者,职是故也。以拭面之巾有异同,非搽面之粉有善恶也。故善匀面者,必须先洁其巾。拭面之巾,止供拭面之用,又须用过即浣,勿使稍带油痕,此务本穷源之法也。

  善栉不如善篦,篦者,栉之兄也。发内无尘,始得丝丝现相,不则一片如毡,求其界限而不得,是帽也,非髻也,是退光黑漆之器,非乌云蟠绕之头也。故善蓄姬妾者,当以百钱买梳,千钱购篦。篦精则发精,稍俭其值,则发损头痛,篦不数下而止矣。篦之极净,使便用梳。而梳之为物,则越旧越精。“人惟求旧,物惟求新”。古语虽然,非为论梳而设。求其旧而不得,则富者用牙,贫者用角。新木之梳,即搜根剔齿者,非油浸十日,不可用也。

  古人呼髻为“蟠龙”。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蟠龙者,髻之本体,非由妆饰而成。随手绾成,皆作蟠龙之势,可见古人之妆,全用自然,毫无造作。然龙乃善变之物,发无一定之形,使其相传至今,物而不化,则龙非蟠龙,乃死龙矣;发非佳人之发,乃死人之发矣。无怪今人善变,变之诚是也。但其变之之形,只顾趋新,不求合理;只求变相,不顾失真。凡以彼物肖此物,必取其当然者肖之,必取其应有者肖之,又必取其形色相类者肖之,未有凭空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

  古人呼发为“乌云”,呼髻为“蟠龙”者,以二物生于天上,宜乎在顶。发之缭绕似云,发之蟠曲似龙,而云之色有乌云,龙之色有乌龙。是色也,相也,情也,理也,事事相合,是以得名,非凭捏造,任意为之而不顾者也。窃怪今之所谓“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种种新式,非不穷新极异,令人改观,然于当然应有、形色相类之义,则一无取焉。人之一身,手可生花,江淹之彩笔是也;舌可生花,如来之广长是也;头则未见其生花,生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当然而然也。发上虽有簪花之义,未有以头为花,而身为蒂者;钵盂乃盛饭之器,未有倒贮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象者,此皆事所未闻,闻之自今日始。此言不应有而有也。

  群花之色,万紫千红,独不见其有黑。设立一妇人于此,有人呼之为“黑牡丹”、“黑莲花”、“黑钵盂”者,此妇必艴然而怒,怒而继之以骂矣。以不喜呼名之怪物,居然自肖其形,岂非绝不可解之事乎?吾谓美人所梳之髻,不妨日异月新,但须筹为理之所有。理之所有者,其象多端,然总莫妙于云龙二物。仍用其名而变更其实,则古制新裁,并行而不悖矣。勿谓止此二物,变来有限,须知普天下之物,取其千态万状,越变而越不穷者,无有过此二物者矣。龙虽善变,犹不过飞龙、游龙、伏龙、潜龙、戏珠龙、出海龙之数种。至于云之为物,顷刻数迁其位,须臾屡易其形,“千变万化”四字,犹为有定之称,其实云之变相,“千万”二字,犹不足以限量之也。若得聪明女子,日日仰观天象,既肖云而为髻,复肖髻而为云,即一日一更其式,犹不能尽其巧幻,毕其离奇,矧未必朝朝变相乎?若谓天高云远,视不分明,难于取法,则令画工绘出巧云数朵,以纸剪式,衬于发下,俟栉沐既成,而后去之,此简便易行之法也。云上尽可着色,或簪以时花,或饰以珠翠,幻作云端五彩,视之光怪陆离。但须位置得宜,使与云体相合,若其中应有此物者,勿露时花珠翠之本形,则尽善矣。肖龙之法:如欲作飞龙、游龙,则先以己发梳一光头于下,后以假发制作龙形,盘旋缭绕,覆于其上。务使离发少许,勿使相粘相贴,始不失飞龙、游龙之义,相粘相贴则是潜龙、伏龙矣。悬空之法,不过用铁线一二条,衬于不见之处,其龙爪之向下者,以发作线,缝于光发之上,则不动矣。戏珠龙法,以发作小龙二条,缀于两旁,尾向后而首向前,前缀大珠一颗,近于龙嘴,名为“二龙戏珠”。出海龙亦照前式,但以假发作波浪纹,缀于龙身空隙之处,皆易为之。是数法者,皆以云龙二物分体为之,是云自云而龙自龙也。

  予又谓云龙二物势不宜分,“云从龙,风从虎”,《周易》业有成言,是当合而用之。同用一发,同作一假,何不幻作云龙二物,使龙勿露全身,云亦勿作全朵,忽而见龙,忽而见云,令人无可测识,是美人之头,尽有盘旋飞舞之势,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不几两擅其绝,而为阳台神女之现身哉?噫,笠翁于此搜尽枯肠,为此髻者,不可不加尸祝。天年以后,倘得为神,则将往来绣阁之中,验其所制,果有裨于花容月貌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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