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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1)


  ◎春秋明经

  ◇公朝于王所,仲孙羯会晋,韩不信〈云云〉城成周

  《春秋》与诸侯之觐王,而惜王所之非其地;与大夫之勤王,而伤王城之同于列国。夫趋事赴工者,臣子之所当为。至于天子之守,则有先王之遗法焉。襄王下临,僖公有王所之朝,《春秋》书“公”而成其为朝,谓天子在,是诸侯不可以不朝也。然不言明堂,而曰王所,则所非其地,异乎先王方岳之礼矣。敬王命,城王都,而诸大夫有成周之城。《春秋》列书大夫之名氏,谓天子有命,诸侯不可以不从也。然不言京师,而曰成周,则同于列国,而异乎先王作京之意矣。然则流水之朝宗,葵藿之向日,固人子之至情也。而下堂以见诸侯,与城郭沟池以为固者,又岂天子之盛事哉?呜呼!此圣人之所以不责诸侯大夫、而深不满于王室之意欤。是故至于岱宗,肆觐东后,天子巡诸侯之守者然也,未闻下劳诸侯而临于非所之地也;王命仲山甫城及东方,天子彻诸侯之封者然也,未闻请于诸侯以城其所都之邑也。平辙既东,周纲解纽。归枋邑,易许田,而朝觐之礼,委诸草莽;赋《黍离》,歌束楚,而二雅之音,变为《国风》。于是霸图兴而王道绝矣。推原其由,岂非天王自失其道而致之哉?观《春秋》之所书,然后正本澄源之意可得而知矣。且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惟是大侯小伯所当攘斥,非异人任。则夫城濮之勋,因其献俘而锡命之,赐之弓矢,以旌其劳可也,何至屈万乘之尊,亲举玉趾,以劳晋侯于践土乎?纵自轻也,奈宗庙何?成康之时巡,宜不如是,《春秋》安得不以为贬哉!然而君虽失礼,臣不可以不尽其敬。是故诸侯就朝,虽无为龙为光之盛,而冠冕佩玉,觐天威于咫尺,犹足以明水木本源之义,谓非东迁以后之美事不可也。是故我公书“朝”,以成其礼。故曰“《春秋》与诸侯之觐王,而惜王所之非其地”也。嬖子匹嫡,乱生不夷。惟是二三大臣相与力,以不陨坠。则夫定位之后,所当夙夜夤畏,任贤修政,以图转危而为安也,何至以四海之广,请城其都以为固乎?德则不竞,城郭何为?周公之作洛,宜不如是,《春秋》又安得而不讥之乎?然而上虽失政,下不可以不奉其令。是故大夫会城,虽有弗躬弗亲之责,然版筑雉堞,服王事而靡盬,亦足以存宗邦翰屏之典,谓非王室乱以后之美事不可也。是故诸大夫书名,以达其义。故曰“《春秋》与大夫之勤王,而伤王城之同于列国”也。

  夫《春秋》,天子之事也,故其自治严而待人恕。惟其自治之严,故周之不振为可贬;惟其待人之恕,故或成其朝,或与其城,而无责焉。虽然,二百四十二年之间,书公之朝者二,而皆于王所,则言外之意可知矣;书大夫“城成周”而无诸侯,则属辞之法,又可见矣。然则二役也,谓之免于贬可也,而或者谓为美之,则岂圣人之意哉?故尝考之,周室在襄王则有子带之难,在敬王则有子朝之难。子带之难,惟书天王居郑,至晋文纳王则不书,盖以是为臣子之常也。子朝之难,始末皆书,而以“城成周”终之,是果足以为美哉?呜呼!齐桓首止之盛不可及已,得如晋文,亦庶几矣!至于晋侯午者,又文公之罪人也。

  ◇筑郿,大无麦禾。臧孙辰告籴于齐,新延厩

  诸侯兴不急之役,以空其国,而取给于人,犹不戒焉。《春秋》比事而书之,以示讥也。

  夫国以民为本,而民以食为本,可不相时而轻用其力也哉?庄公妄兴筑郿之役,而不计国储之虚实,至于麦禾皆无;而当国之大夫,亲往告籴于齐,其事急矣;而明年之春,又新延厩。何其轻慢国本至于此极乎!《春秋》比而书之,而鲁之君臣无务农重谷之实、而有伤财害民之政可见矣。吾闻古之为国者,必时视民之所勤。民勤于力则工筑罕,民勤于食则百事废。未闻以凶年而兴不急之役也。三年耕,必余一年之食;九年耕,则余三年之食。未闻在位二十八年,而无一年之积也。鲁之庄公则不然矣。以峻宇雕墙为无损,以节用时使为无益也。是故筑郿之工未毕,而仓廪已空;告籴之迹犹新,而延厩复作。曾谓君国子民之道而若是乎?宜其见讥于君子矣!且筑者,创作邑也。城邑所以御暴,非时与制,不敢兴也,况于无故而筑邑乎!庄公不视岁之丰凶,而有筑郿之役,不知其何为也。若曰御暴保民,则鲁国无故,苟无令德,太行、孟门且不可恃,而况于郿乎!若曰虞山林薮泽之利,则非君人之心矣。未几而仓廪尽竭,麦禾俱无。无而曰大,颗粒不存之词也。然后皇皇焉无所措其手足,而臧孙辰奔告于齐,以请籴焉。以千乘之国,仰给于他人,以活其民,可不惧乎?不曰如齐告籴,而曰“告籴于齐”,见其情之急也。急病让夷,何足为功?适以昭其治名不治实之罪焉耳。鲁之君臣,盍亦因此而加省矣?则又愈不知戒,以求于人之余,而新延厩。夫延厩者,法厩也,养马之所也。凶年饥岁,民食不给,而马厩是新,推此心也,不至于率兽而食人乎?故书“新延厩”于“告籴”之后,所谓时诎举嬴,知其用民力为已悉矣。然则庄公之为国也可知矣。不然,《春秋》书筑者七,而公有其四;书兴作者九,而公有其三;书无麦苗、无麦禾而皆见于庄公之世,何耶?鲁十二公,台池苑囿之役,莫多于庄公,而水旱、螟蜮、多糜、有蜚之灾,皆备于庄公,天人感应之理不诬矣!而公终不寤也。身死,而妻子不保,几亡其国。呜呼!岂他人之咎哉!

  ◇初税亩,蝝生,饥,大有年

  困民以致灾者,理之常;悖道而获福者,理之变。夫天人感应之理,《春秋》之所深谨也。是故螽蝝饥馑,国之灾也。鲁之宣公废助法而用税,虐民也。虐民而天降之灾,宜矣!故所税亩之年,蝝生而饥,斯非理之常乎?百谷顺成,国之福也。鲁之宣公夺世嫡以有国,悖道也。悖道而天降之福,异矣!故即位之十有六年,而大有年,斯非理之变乎?在他人以饥、蝝为变,在宣公则为常;在他人以有年为常,在宣公则为变。《春秋》诛乱臣、讨贼子之法严矣哉!

  《商书》曰:“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夫凶,人为不善而致谴焉,天道之当然也。其或反之者,庸非异乎?是故螽蝝之害,法所当书,而他公皆记;有年之瑞,法不当书,而独志于桓宣之册。圣人之旨渊乎微矣!且饥者,五谷皆歉之谓也。宣公以不义得国,惧讨于人,而竭力以事齐,水旱、螽蝝相继而起,于是国用不足,而税亩之法兴焉。“初”者,事之始也;“税亩”者,公田之外,又履其余亩而取之,是为什而取二矣。以诸侯而擅改先王之法,以国君而行虐民之政,由是怨怼之声,上闻于天,而戾气应之。秋螽未息,冬蝝又生。“蝝”者,螽之子也。螽蝝相继于二时,嘉谷其有孑遗乎?故遂至于饥馑而无以振业贫乏。《春秋》书“蝝生”与“饥”,继于“初税亩”之后,则是灾也,实税亩之应,而宣公得之,非过矣。故曰“困民以致灾者,理之常”也。若夫“有年”者,五谷皆熟之谓也。宣公以庶孽之子,篡正嫡之位,使恶视二子,殒于非辜,而过市之哭,哀动鲁国,是上不有王法,而下不有宗庙。王朝不能施残执之刑,邻国不闻有沐浴之请,而鲁国又无石碏之臣矣,则惟天能诛之耳。其乖气所感,两螽而一旱,一水而两饥,宜也。至于是岁,而大有年焉。有年而曰“大”,则禾麻菽麦、黍稷穜稑,实颖实栗,无所不有,是果何以致之哉?《春秋》书“大有年”于“蝝生,饥”之明年,则是福也,非凶人之所当有,而宣公得之,为反常矣。故曰“悖道而获福者,理之变”也。然则天道僭乎?曰:非也。宣公在位十有八年,而独是年为有年,他年之歉可知矣。越明年而宣公死矣。获罪于天者,宣公也,鲁国之民,不可尽绝,而周公不可摧也。税亩矣,饥矣,而不畀之以有年,则周余黎民何罪乎?天非为宣公而有年也。夫岂僭耶!或曰:“《春秋》之法,常事不书,惟变则书之。桓宣之有年,志变也;则桓宣之水旱螟螽,乃为常矣,何以亦书之乎?”曰:“《春秋》,天子之事也。天人相与之理,惧灾思患之意,治恶人、矜小民之道,无所不备。是故观凶灾之迭见于二公,则知天道之不僭,而为恶者知所警;观有年之独见于二公,则知恶人之不可容于世,而操刑赏之柄者可以知所主矣。呜呼至哉!故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晋郤缺帅师伐蔡,戊申入蔡,诸侯盟于扈

  伯主能以力治二国,而不能以义讨罪人,《春秋》比书而自见也。夫诸侯从夷,固伯者之所当问,而弑逆之恶,又乌可舍而不讨也哉?晋灵之时,蔡从楚以次厥貉,罪也,故郤缺帅师伐蔡而入其国,力有余矣。夫何齐有商人之乱,则诸侯为会于扈,而受其赂?何不以所治蔡者治齐乎?《春秋》书“伐蔡”、“入蔡”于前,而不序诸侯于盟扈之役,知晋之所以力争诸侯者,不过求逞其私耳,岂其知有义哉?

  尝谓天下之事,有重有轻;故伯者之治,有缓有急。是故不能三年而缌、小功之察,谓之不知务,失肩背而养一指,则为狼疾人矣。今也商人弑君,告于诸侯,已及期矣,伯主无致讨之令,而大夫无沐浴之请,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一旦上乡授钺,韅鞅靽,出自绛都,意其事之在齐也。既而义旗不指于营丘之邦,马首乃瞻于淮西之境,诸侯不无惑矣。师及于蔡,蔡人未服,则以戊申之日,鼓而入其国都。以百里之侯邦,倚蛮荆之势援,未易破也,今以孤军攻之,而城郭失其守,甲兵失其卫,使蔡侯泥首受罪,以为城下之盟,谓晋师不强而若此乎?苟以此众声齐之罪,师直而壮,若举江河以沃炎火,商人之血何足以污斧钺耶?奈何诸侯之会于扈,名为讨齐,实以取货。谓其力之不足乎,则八国诸侯,非直一郤缺之师也。惟其不以贼为贼,而甘与贼为徒也,是故于扈未盟,天下犹有所望,而齐犹有惧也。及夫于扈既盟,然后天下绝望,而商人成为齐侯,于是变讨罪之师为成乱之会,是举诸侯而为夷狄之行矣,不亦甚哉!《春秋》于伐蔡而书“帅师”,书“伐”,书“入”,则其力之有余可知。盟扈,略诸侯而不序,则其义之不足可见,而后讨贼之功不足以盖其纵贼之罪矣。

  呜呼!中国之所恃以制夷狄者,礼义而已。有贼不讨,礼义亡矣,虽得百蔡,何益哉!厥后遂习为常,至于陈夏氏之乱,方以会狄为务,而楚庄遂为辰陵之盟,晋卒无以为伯,其来非一日矣。今观入蔡之役,不足以离蔡于楚,而盟扈之役,反足以使鲁从齐,则晋人见利忘义之效也。向使晋灵能移伐蔡之师于齐,而冀缺能推不可以怠之心,以纳忠于盟扈之际,则晋之世伯,视文、襄有光矣,岂其有邲之败哉?噫!

  ◇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纳于太庙

  正乐用于别宫,而非礼陈于祖庙,圣人据事书之,所以伤鲁之衰也。

  夫礼、乐者,国家之本,不可一日紊也。隐公立宫以祀仲子,而乐舞之数用六。用六虽正,而献于妾母之宫,则非其所矣。桓公奖乱以立宋督,而取郜大鼎之赂。求赂立贼,而纳于先君之庙,岂不为已甚乎!夫君子之事其亲也,造次必以其礼。然则鲁人之待周公,曾仲子之不若矣。呜呼悖哉!夫媵妾不可以为夫人,未闻违礼立宫以祀之也;宗庙,礼法之所在,未闻昭违乱之赂于其中也。鲁于春秋,号为秉礼而若是乎,此圣人之所为惧,而《春秋》之所以深谨也。盖仲子者,惠公之妾也。惠公元妃孟子,既入于庙,则仲子无祭享之所矣。若以“庶子为君,为其母筑宫,而使公子主祭”之典言之,则仲子非隐之母,安得为立宫乎?至其乐舞之数,则于别宫不敢同于群庙,而降用六羽。自当时言之,盖以为得礼矣;以王制论之,则诸侯用六,奚取于仲子之宫哉?今也六羽献于妾母之前,而群公之庙用八自若,曾是以为礼乎?《春秋》因其始成而祀,书曰“考仲子之宫”,既正名其为非礼矣,献羽而书“初”者,以见前此未尝有六佾之舞,所谓因事以明用八之僭也。若夫太庙者,周公庙也。曾谓周公而享非礼之祀乎?犹有鬼神,而以不义之物陈于公前,公其无所依矣。不孝孰大焉!桓既篡兄而立,又推其恶以及于人,于是偕齐、郑之徒,成宋督之乱,而取其赂器,置于周公之庙,是死周公也,不惟亵祖宗之灵,而又以教其百官习为夷狄禽兽之行。乱臣贼子得志,而无忌惮至于此,极哉!《春秋》书“取郜大鼎于宋”,“取”者,得非其有之称;又书“纳于太庙”,“纳”者,不受而强致之谓;曰以“戊申”,深谨之也。夫六羽者,当用之乐也,而在仲子之宫;郜鼎者,违乱之器也,而在周公之庙。四方之人,将于鲁乎观礼,而鲁之礼若是哉,此《春秋》之所为惧也。

  因循至于僖公,而有禘太庙、致夫人之举;文公而有大事太庙、跻僖公之事。仲子犹别立宫,而成风则直致之于太庙;仲子犹降用六羽,而成风则直用天子之大禘。礼乐之紊,既不可言,而乱伦逆理之事,纷纷然于周公之前陈焉,何周公之不幸至于此哉!周家之礼,公所制也,而公之子孙若是,他国复何望哉?呜呼!此《春秋》之所以假鲁史而作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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