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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2)


  ◇书绍兴府达鲁花赤九十子阳德政诗后

  会稽方外僧诗若干首,美监郡子阳公也。至正十四年,予自台之越居城之南陬,近宝林教寺。寺主者别峰师,有文行,且喜接贤士,由是得相从以游。其年秋七月,用章师又自浙西来,住能仁禅寺。二上人皆以文章驰名,而其属寺之主者,亦多能为诗。乃九月遇于宝林,因语及郡太守子阳公之政,交口赞美,至有感泣者。上人乃分韵,俾为歌诗,以颂公德,而属予为叙其意。

  予闻国风、雅颂,诗之体也,而美刺、风戒,则为作诗者之意。故怨而为《硕鼠》《北风》,思而为《黍苗》《甘棠》,美而为《淇澳》《缁衣》,油油然感生于中而形为言。其谤也不可禁,其歌也不待劝,故嘤嘤之音生于春,而恻恻之音生于秋。政之感人,犹气之感物也。是故先王陈列国之诗,以验风俗、察治忽,公卿大夫之耳可瞆,而匹夫匹妇之口不可杜。天下之公论于是乎在,吁!可畏哉!

  予以今年春始来越,是时浙东六郡皆警于盗,惟越为无事,故士大夫之避地者多在越。或有谓予曰:“越之从政者鄙,又左右皆凶人,恐不能和其民。万一变生肘腋,子将安之?”予方谋适他所,忽有言者曰:“子阳公且来归。”公往在婺女,有惠爱孚于民,予旧尝闻之,则大喜,默为越人庆,而又自庆其得贤地主以为依而安处也。至于今,果谐所愿望,得不深可喜耶?于是乎序,而以其诗附于《淇奥》《缁衣》之后焉。

  ◇题刘商观奕图

  右昔人临唐刘商观奕图。其曰“李伯时临,茅君彦勒,苏先生识”,盖皆假设之云。而其描写模刻,实俱妙绝,不必问其真作于何人也。王生以采薪入山,父母妻子待之以食。见奕者而耽观之,至于烂其斧柯,岂所谓力本者哉?比归而亲戚乡党咸非其旧,可悼也已。一夫一妇,不获自尽,伊尹耻之。以戏迷愚人,使之老无所依,其果有是事耶,神仙亦未仁矣!

  ◇书申屠子迪毁杌木庙曹操像文后(杌木者象收之谁)

  孟子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孔子以王法诛既死之奸回,著之方册,万世而下,昭如日星,举而行之,不待教命。志于恶者,能无惧乎哉!

  曹操挟主以令天下,屠戮忠良,以及主母,卒盗神器。有王者作,杀其人,坏其室,污其宫而潴焉,人纪立矣。世衰道隐,大义不明于人心,至有书伐贼之师为入寇者,嗟乎悲夫!无乃与《春秋》之旨戾乎?夷陵之祠,悖理伤教,历千百年而无人为之明焉,抑其习之久也?申屠公斥而出之,其可谓深知孔子之用心者矣。

  孟子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夫杨墨之道,其流至于无父无君,圣贤且痛绝之,而况于身亲为之者哉?言空言也,犹有大功,而况于见诸行事之毅然者哉?呜呼!后世复有孟子,而不曰申屠公圣人之徒,吾不信也。

  ◇题王右军兰亭帖

  王右军抱济世之才而不用,观其与桓温戒谢万之语,可以知其人矣。放浪山水,抑岂其本心哉!临文感痛,良有以也。而独以能书称于后世,悲夫!

  ◎说

  ◇天说上

  或曰:“天之降祸福于人也,有诸?”曰:“否。天乌能降祸福于人哉?好善而恶恶,天之心也。福善而祸恶,天之道也。为善者不必福,为恶者不必祸,天之心违矣。使天而能降祸福于人也,而岂自戾其心以穷其道哉?天之不能降祸福于人亦明矣。”曰:“然则祸福谁所为与?”曰:“气也。”曰:“气也者,孜孜焉为之与?”曰:“否。气有阴阳,邪正分焉。阴阳交错,邪正互胜。其行无方,其至无常,物之遭之,祸福形焉,非气有心于为之也。是故朝菌得湿而生,晞阳而死,靡草得寒而生,见暑而死;非气有心于生死之也,生于其所相得,而死于其所不相得也。是故正气福善而祸恶,邪气祸善而福恶。善恶成于人,而祸福从其所遇。气有所偏胜,人不能御也。”

  曰:“然则天听于气乎?”曰:“否。天之质,茫茫然气也,而理为其心,浑浑乎惟善也,善不能自行,载于气以行,气生物而淫于物,于是乎有邪焉,非天之所欲也。人也者,天之子也,假于气以生之,则亦以理为其心。气之邪也,而理为其所胜,于是乎有恶人焉,非天之欲生之也。朱均之不肖而以为子,非尧舜之所欲也。蛲蛔生于人腹而人受其害,岂人之欲生此物哉?”曰:“然则天果听于气矣?”曰:“否。天之气本正,邪气虽行于一时,必有复焉。故气之正者,谓之元气。元气未尝有息也,故其复也可期,则生于邪者,亦不能以自容焉。秦政、王莽是已。”

  曰:“跖之寿,操、懿之得其志,而子孙享之,岂天之有所私耶?”曰:“气之复也,有迟有速,而人之生也不久,故为恶之人,或当其身而受罚,或卒享福禄而无害。当其身而受罚者,先逢其复者也。享福禄而无害者,始终乎其气者也。以懿继操,以裕继懿,不于其身,而于其后昆。谓天之有所私,不可也。故见祸福而谓之天降于人者,非也。气未复,而以祸福责于天,亦非也。不怨天,不尤人,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惟知天者能之。”

  ◇天说下

  或曰:“天灾流行,阴阳舛讹,天以之警于人与?”曰:“否。天以气为质。气失其平则变。是故风雨、雷电、晦明、寒暑者,天之喘汗、呼嘘、动息、启闭、收发也。气行而通,则阴阳和,律吕正,万物并育,五位时若,天之得其常也。气行而壅,壅则激,激则变,变而后病生焉。故吼而为暴风,郁而为虹霓,不平之气见也。抑拗愤结,回薄切错,暴怒溢发,冬雷夏霜,骤雨疾风,折木漂山,三光荡摩,五精乱行,昼昏夜明,瘴疫流行,水旱愆殃,天之病也。雾浊星妖,晕背祲氛,病将至而色先知也。天病矣,物受天之气以生者也,能无病乎?是故瘥疠夭札,人之病也;狂乱反常,颠蹶披飗,中天之病气而不知其所为也。虽天,亦无如之何也,惟圣人有神道焉。神道先知,防于未形,不待其几之发也。尧之水九载,汤之旱七载,天下之民不知其灾。朱均不才,为气所胜,则举舜、禹以当之。桀纣反道,自绝于天,则率天下以伐之。元气之不汩,圣人为之也。”

  曰:“然则人胜天与?”曰:“天有所不能而人能之,此人之所以配天地为三也。”曰:“《书》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非与?”曰:“此天之本心也。而天有所不能,病于气也,惟圣人能救之,是故圣人犹良医也。朱均不肖,尧舜医而瘳之;桀纣暴虐,汤武又医而瘳之。周末孔子善医,而时不用,故著其方以传于世,《易》《书》《诗》《春秋》是也。高、文、光武能于医而未圣,故病少愈而气不尽复。和、安以降,病作而无其医。桓、灵以钩吻为参苓,而操、懿之徒,又加鸩焉,由是病入于膏肓,而天道几乎穷矣!”

  曰:“然则元气息矣乎?”曰:“有元气,乃有天地。天地有坏,元气无息。尧、舜、汤、武立其法,孔子传其方。方与法不泯也,有善医者举而行之,元气复矣。作《天说》。”

  ◇雷说上

  有夫耕于野,震以死。或曰:“畏哉!是获罪于天,天戮之矣。”刘子曰:“噫!诬哉!何观天之局也!一夫有罪,天将自戮之乎?天生民而立之牧,付之以生杀之权,而又自震以讨焉,恶用是司牧者为也?”

  曰:“天鉴于民有隐慝焉,人罚弗能及也,而震以威之,微显阐幽,神道也。”曰:“恶,是何言也!古帝制刑,以为天下均。故执刑如执权,因罪之轻重,而前知之,又不敢专,而听于天,曰天讨也,夫是之谓赞天地之化育。今曰天又自以震戮人罪,吾不知天之所自戮者以何等罪乎。谓其积之极,人不能胜而戮之耶,则天下之为人子而不孝,为人臣而不忠,为人长而不慈,为人幼而不孙,为人友而不义,为人妻而不顺,贼义而戕仁,纵私而灭公,倚势而行奸,乘约而肆淫,人言而兽心,阴惨而阳和,磨牙吮血,朘膏刮骨,擅威作福,残害正直,而逭于司寇之诛者,不为不多矣,岂司雷者有所畏乎,乃不一有戮而庸夫乎戮焉?使彼有以觇天之意,而谓天之所怒在彼,而所容在此也,则恃以不忌,是天以震劝逆而济祸也,岂天道哉?必不然矣。”

  曰:“然则雷何物也?”曰:“雷者,天气之郁,而激而发也。阳气团于阴必迫,迫极而迸,迸而声为雷,光为电,犹火之出炮也。而物之当之者,柔必穿,刚必碎。非天之主以此物击人,而人之死者适逢之也。不然,雷所震者,大率多于木石,岂木石亦有罪而震以威之耶?”

  ◇雷说下

  或曰:“雷有神焉,有诸?”曰:“人曰有之。”曰:“然则雷神所为而非气矣。”曰:“否。雷与神皆气之所为也。气也者,无所不能为也。忽而形,倏而声,为雷为神,或有或无,不可测知。人见其忽而形也,而谓之神。夫神也者,妙万物而无形;形则物矣。是故有形而有质者,有形而无质者,有暂者,有久者,莫非气所为也。气形而神寓焉。形灭而神复于气。人物鬼神,或常或变,其归一也。”曰:“既为神也,而曰不能戮人罪,何耶?”曰:“神,形而暂者也。彼且不能以其形,恶能求罪人而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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