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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3)


  ◇省敌

  郁离子曰:“善战者省敌,不善战者益敌。省敌者昌,益敌者亡。夫欲取人之国,则彼国之人皆我敌也,故善省敌者,不使人我敌。汤武之所以无敌者,以我之敌敌敌也。惟天下至仁,为能以我之敌敌敌,是故敌不敌而天下服。”

  郁离子曰:“水赴壑,鸟赴林,蝇赴臭,不驱而自至者也,而奚以召之哉?利者,众之所逐;名者,众之所争;而德者,众之所归也。是皆足以聚天下者也。故聚天下者,其犹的乎?夫的也者,众矢之所射,众志之所集也。尧舜以仁义为的,而天下之善聚焉。收天下之所争逐者为之均之,不使其争逐也。及其至也,九州来同,四夷乡风,穆穆雍雍,以入于其的之中。桀纣以淫欲为的,而天下之不善聚焉。收天下之所争逐者,私诸其人。及其穷也,诸侯百姓相与操弓注矢,的其躬而射之。是故不能仁义而为天下的者,祸也。故秦之未帝也,天下莫强焉。及其吞六国而一位号,不过再世,匹夫呼而与之争,天下并起和之,莫不以秦为辞者,的所在也。陈涉先起而先亡,以其先自王,以为秦兵之的也。故曰:不为事先动而辄随者,不为的而已矣。昔者秦攻韩上党,上党之守冯亭以上党归于赵,赵人受之,是以有长平之败,赵国几亡。夫秦之所欲取者,上党也。兵之所加,不选其韩与赵也,惟上党之所在耳。介山之草木,何罪而焚乎?子推之所在也。是故辞祸有道,辞其的而已矣。”

  秦恶楚而善于齐。王翦帅师伐楚,田璆谓齐王曰:“盍救诸?”齐王曰:“秦王与吾交善而救楚,是绝秦也。”邹克曰:“楚非秦敌也,必亡,不如起师以助秦,犹可以为德,而固其交。”田璆曰:“不然。秦,虎狼也。天下之强国六,秦已取其四,所存者齐与楚耳。譬如摘果,先近而后远,其所未取者,力未至也,其能终留之乎?今秦岂诚恶楚而爱齐也?齐、楚若合,犹足以敌秦。以地言之,则楚近而齐远。远交而近攻,秦之宿计也。故将伐楚,先善齐,以绝其援,然后专其力于楚。楚亡,齐其能独存乎?谚有之曰:攒矢而折之,不若分而折之之易也。此秦之已效计也。楚国朝亡,齐必夕亡。”秦果灭楚,而遂伐齐,灭之。

  孽摇之虚,有鸟焉,一身而九头。得食则八头皆争,呀然而相衔,洒血飞毛,食不得入咽,而九头皆伤。海凫观而笑之曰:“而胡不思九口之食同归于一腹乎?而奚其争也!”

  晋平公作琴,大弦与小弦同,使师旷调之,终日而不能成声,公怪之。师旷曰:“夫琴,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大小异能,合而成声。无相夺伦,阴阳乃和。今君同之,失其统矣。夫岂瞽师所能调哉!”

  无支祈与河伯斗,以天吴为元帅,相柳氏副之。江疑乘云,列缺御雷,泰逢起风,薄号行雨。蛟鳄鲮激波涛而前驱者,三百朋,遂北至于碣石,东及吕梁。河伯大骇,欲走,灵姑胥止之,曰:“不如且战,不捷而走未晚也。”乃谋元帅,灵姑胥曰:“赑屃可。”河伯曰:“天吴八首八足,而相柳氏九头,实佐之,雷风雨云之神,各专其能,以卫中坚,蛟鼍鳄鲮,莫不尾剑口凿,鳞锋鬛锷,掉首摧山,揵鬐倒渊,而岂赑屃所敢当哉?”灵姑胥曰:“此臣之所以举赑屃也。夫将以一身统三军者也。三军之耳目,齐于一人。故耳齐则聪,目齐则明,心齐则一。万夫一力,天下无敌。今天吴之头八,而副之者又九其头。臣闻人心之神,聚于耳目。目多则视惑,耳多则听惑。今以二将之心而御其耳目六十有八,则已不能无惑矣,加以云雷风雨之师,各负其能,而毕欲逞焉,其孰能一之?故惟赑屃为足以当之。赑屃之冥冥,不可以智诱威胁而谋激也,而其志有必至,破之必矣。”乃使赑屃帅九夔以伐之,大捷。故曰:众志之多疑,不如一心之独决也。

  常羊学射于屠龙子朱,屠龙子朱曰:“若欲闻射道乎?楚王田于云梦,使虞人起禽而射之,禽发,鹿出于王左,麋交于王右,王引弓欲射,有鹄拂王旃而过,翼若垂云。王注矢于弓,不知其所射。养叔进曰:‘臣之射也,置一叶于百步之外而射之,十发而十中。如使置十叶焉,则中不中,非臣所能必矣。’”

  郁离子曰:“多能者鲜精,多虑者鲜决。故志不一则厖,厖则散,散则溃溃然罔知其所定。是故明生于一。禽鸟之无知,而能知人之所不知者,一也。人为物之灵,而多欲以昏之,反禽鸟之不如,养其枝而枯其根者也。呜呼!人能一其心,何不如之有哉!”

  粤工善为舟,越王用之良,命廪人给上食,粤之治舟者宗之。岁余,言于粤王曰:“臣不惟能造舟,而又能操舟。”王信之。槜李之役,风于五湖,溺焉,越人皆怜之。郁离子曰:“是画蛇而为之足者之类也。人无问智愚,惟知止,则功完而不毁。故以子胥之贤,而不免焉。夫子胥之入吴也,图报其父、兄之仇而已矣。及其入郢而鞭平王,足矣,夫复何求哉?乃不去,而沈其身,不知止也。”

  郁离子曰:“水鸮翔而大风作,穴蚁徙而阴雨零,岂其知之独觉哉?惟其所愿欲莫切于饱与安也,故孜孜以候之,气将来而必知,惟其心之专也。是故知暵潦者,莫如农;知水草者,莫如马;知寒暑者,莫如虫。故以刖守阍,以瞽听乐,取其专也。鲁人有善言《易》者,百家之训诂疏义,无不诵而记之。命之卜,则不中。吴有医,与之谈脉证必折,而请其治疾,无不愈者。故曰:诚则明矣。水鸮之知风,穴蚁之知雨,诚也!”

  屠龙子与都黎奕,都黎数败,馆人怜而助之,又败。观者皆愕,胥助焉。从者请已,曰:“吾闻寡不敌众。彼方鸠群知,吾忧子之不胜,以圮前劳也。”屠龙子弗应,坐而奕如故。都黎乃大败,不能支,助者相顾皆失色,执子以诟,使复之,俱弗敢矣。从者喜曰:“神矣哉夫子之奕也!”屠龙子曰:“未也。子不观夫斗兽乎?夫兽,虎为猛。今以虎斗虎,则独虎之不胜多虎也明矣;以狐斗虎,则虽千狐其能胜一虎哉?多愈见其自乱也。昔者六国合从以摈秦,辩士之为秦者,以连衡喻之,六国果不胜,如辩士言。今者之奕,犹是也。吾尝行于野,见两头之蛇,其首一东而一西,二首相掣,终日不能离其处。吾观而悲焉。故为巨室者,工虽多,必有大匠焉,非其画不敢裁也。操巨舟者,人虽多,必有舵师焉,非其指不敢行也。故视听专而事不偾。是故四海之民,听于一君则定;百万之师,听于一将则胜。《易》曰:‘长子帅师,弟子舆尸,凶。’《诗》曰:‘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虽使奕秋为之,犹当败也,而况非奕秋者乎?吾何惴焉!”

  ◇虞孚

  虞孚问治生于计然先生,得种漆之术。三年树成而割之,得漆数百斛,将载而鬻诸吴。其妻之兄谓之曰:“吾常于吴商,知吴人尚饰,多漆工,漆于吴为上货。吾见卖漆者煮漆叶之膏以和漆,其利倍,而人弗知也。”虞孚闻之喜,如其言,取漆叶煮为膏,亦数百瓮,与其漆俱载,以入于吴。时吴与越恶,越贾不通,吴人方艰漆。吴侩闻有漆,喜而逆诸郊,道以入吴国,劳而舍诸私馆。视其漆甚良也,约旦夕以金币来取漆。虞孚大喜,夜取漆叶之膏和其漆以俟。及期,吴侩至,视漆之封识新,疑之,谓虞孚,请改约期二十日。至则其漆皆败矣。虞孚不能归,遂丐而死于吴。

  若石隐于冥山之阴,有虎恒蹲以窥其藩。若石帅其人昼夜警,日出而殷钲,日入而燎辉,宵则振铎以望,植棘树,墉坎山谷以守,卒岁,虎不能有获。一日而虎死,若石大喜,自以为虎死,无毒己者矣,于是弛其机,撤其备,垣坏而不修,藩决而不理。无何,有貙逐麋来,止其室之隈,闻其牛羊豕之声而入食焉。若石不知其为貙也,叱之不走,投之以块。貙人立而爪之毙。君子谓若石知一而不知二,宜其及也。

  郁离子居山,夜有狸取其鸡,追之弗及。明日,从者获其入之所以鸡,狸来而絷焉。身缧而口足犹在鸡,且掠且夺之,至死弗肯舍也。郁离子叹曰:“人之死货利者,其亦犹是也夫!宋人有为邑而以赂致讼者,士师鞫之,隐弗承;掠焉,隐如故。吏谓之曰:‘承则罪有数,不承则掠死,胡不择其轻?’终弗承以死。且死,呼其子,私之曰:‘善保若货,是吾以死易之者。’人皆笑之。则亦与狸奚异焉!”

  蹶叔好自信,而喜违人言。田于龟阴,取其原为稻,而隰为梁。其友谓之曰:“粱喜亢,稻喜隰,而子反之,失其性矣,其何以能获?”弗听。积十稔而仓无储,乃视于其友之田,莫不如所言以获,乃拜曰:“予知悔矣。”既而商于汶上,必相货之急于时者趋之,无所往而不与人争,比得,而趋者毕至,辄不获市。其友又谓之曰:“善贾者收人所不争,时来利必倍,此白圭之所以富也。”弗听。又十年而大困,复思其言而拜曰:“予今而后不敢不悔矣。”他日以舶入于海,要其友与偕,则泛滥而东,临于巨渊,其友曰:“是归塘也,往且不可复。”又弗听。则入于大壑之中,九年得化鲲之涛,嘘之以还。比还而发尽白,形如枯腊,人无识之者,乃再拜稽首,以谢其友,仰天而矢之曰:“予所弗悔者,有如日。”其友笑曰:“悔则悔矣,夫何及乎?”人谓蹶叔三悔以没齿,不如不悔之无忧也。

  齐人有好诟食者,每食必诟其仆,至坏器投匕箸,无空日,馆人厌之,忍弗言。将行,赠之以狗,曰:“是能逐禽,不腆以赠子。”行二十里而食,食而召狗与之食,狗嗥而后食,且食而且嗥,主人诟于上,而狗嗥于下,每食必如之。一日,其仆失笑然后觉。郁离子曰:“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又曰:“饮食之人,则人贱之,斯人之谓矣。”

  黔中仕于齐,以好贿黜而困,谓豢龙先生曰:“小人今而痛惩于贿矣,惟先生怜而进之。”又黜。豢龙先生曰:“昔者玄石好酒,为酒困,五藏熏灼,肌骨蒸煮如裂,百药不能救,三日而后释,谓其人曰:吾今而后知酒可以丧人也,吾不敢复饮矣。居不能阅月,同饮至曰:试尝之。始而三爵止,明日而五之,又明日十之,又明日而大釂,忘其故死矣。故猫不能无食鱼,鸡不能无食虫,犬不能无食臭:性之所耽,不能绝也。”

  句章之野人翳其藩以草,闻唶唶之声,发之而得雉,则又翳之,冀其重获也。明日,往聆焉,唶唶之声如初,发之而得蛇,伤其手以毙。郁离子曰:“是事之小,而可以为大戒者也。天下有非望之福,亦有非望之祸。小人不知祸福之相倚伏也,则侥幸以为常,是故失意之事,恒生于其所得意,惟其见利而不见害,知存而不知亡也。”

  犁冥之梁父之山,得码瑙焉,以为美玉而售之。人曰:“是码瑙也,石之似玉者也。若以玉价售,徒贻人笑,且卒不克售,胡不实之,虽不足尔欲,售矣。”弗信,则抱而入海。将之燕,适海有怪涛,舟师大怖,遍索于舟之人,曰:“是必舟有宝,而龙欲之耳。有则亟献之无惜,惜胥没矣。”犁冥拊膺而哭,问其故,曰:“予实有重宝,今将献之,不能不悲耳。”索而视之,码瑙也。舟师哑然忘其怖而笑曰:“龙宫无子,不能识此宝也。”

  姑苏之城围,吴王使太宰伯嚭发民以战,民诟曰:“王日饮而不虞寇,使我至于此,乃弗自省,而驱予战,战而死,父母妻子皆无所托,幸而胜敌,又不云予功,其奚以战!”太宰嚭以告王,请行赏,王吝不发;请许以大夫之秩,王顾有难色。王孙雄曰:“姑许之,寇退,与不与在我。”王乃使太宰嚭布令。或曰:“王好诈,必诳我。”国人亦曰:“姑许之,寇至,战不战在我。”于是王筑城。鸱夷子皮虎跃而鼓之,薄诸阊阖之门,吴人不战。太宰嚭帅左右扶王以登台,请成,弗许。王伏剑,泰伯之国遂亡。

  郑之鄙人学为盖,三年艺成而大旱,盖无所用,乃弃而为桔槔。又三年艺成而大雨,桔槔无所用,则又还为盖焉。未几而盗起,民尽改戎服,鲜有用盖者。欲学为兵,则老矣。郁离子见而嗟之曰:“是殆类汉之老郎与!然老与少,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艺事由己之学,虽失时在命,而不可尽谓非己也。故粤有善农者,凿田以种稻,三年皆伤于涝,人谓之:宜泄水以树黍。弗对,而仍其旧。其年乃大旱,连三岁,计其获,则偿所歉而赢焉。故曰‘旱斯具舟,热斯具裘’,天下之名言也。”

  狐丘之野人世农,农田之入俭,恒思易其业,而未有加于农者。其舅之子驺于邑大夫,归而华其衣,见而企焉,遂弃农而往为驺。其主曰:“汝自欲耳,余弗女逐也。三年而不返,则汝之田与庐,吾当使他人营之,无悔也。”跽而辞曰:“唯。”越三年,而其所事者物故,欲复归,而田与庐皆易人矣。故主怜而召之,而其同里皆疾其亡故而违常也,遂恧不敢复,而涂殍焉。或以语郁离子,郁离子曰:“古称良农不为水旱辍耕,良贾不以折阅废市,正谓此也。吴人有养猿于笼,十年,怜而放之,信宿而辄归,曰:‘未远乎。’舁而舍诸大谷。猿久笼而忘其习,遂无所得食,鸣而死。是以古人慎失业也。”

  郁离子曰:“多疑之人,不可与共事;侥幸之人,不可与定国。多疑之人,其心离,其败也以扰;侥幸之人,其心汰,其败也以忽。夫惟其多疑也,而后逢迎之夫集焉;惟其侥幸也,而后亡忌惮之夫集焉。逢迎之夫,道其猜而揜其明;亡忌惮之夫,盈其欺而厉其暴。然后益疑其所不当疑,而决其所不当决。败而后悔,奚及哉!”

  ◇天道

  盗子问于郁离子曰:“天道好善而恶恶,然乎?”曰:“然。”曰:“然则天下之生,善者宜多,而恶者宜少矣。今天下之飞者,乌鸢多而凤皇少,岂凤皇恶而乌鸢善乎?天下之走者,豺狼多而麒麟少,岂麒麟恶而豺狼善乎?天下之植者,荆棘多而稻粱少,岂稻粱恶而荆棘善乎?天下之火食而竖立者,奸宄多而仁义少,岂仁义恶而奸宄善乎?将人之所谓恶者,天以为善乎;人之所谓善者,天以为恶乎?抑天不能制物之命,而听从其自善恶乎?将善者可欺,恶者可畏,而天亦有所吐茹乎?自古至今,乱日常多,而治日常少;君子与小人争,则小人之胜常多,而君子之胜常少。何天道之好善恶恶而若是戾乎?”郁离子不对。盗子退谓其徒曰:“甚矣君子之私于天也!而今也辞穷于予矣。”

  郁离子曰:“蚕吐丝而为茧,以自卫也,卒以烹其身,而其所以贾祸者,乃其所自作以自卫之物也。蚕亦愚矣哉!蚕不能自育,而托于人以育也。托人以育其生,则竭其力,戕其身,以为人用也弗过。人夺物之所自卫者为己用,又戕其生而弗恤,甚矣!而曰天生物以养人,人何厚,物何薄也!人能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育天下之物,则其夺诸物以自用也,亦弗过;不能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蚩蚩焉与物同行,而曰天地之生物以养我也,则其获罪于天地也大矣!”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畜极则泄,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萤火,昔日之金霡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郁离子曰:“气者,道之毒药也;情者,性之锋刃也。知其为毒药、锋刃而凭之以行者,欲使之也。呜呼!天与人,神灵者也,而皆不能不为欲所使。使气与情得以逞其能,而性与道反随其所如往,造化至此,亦几乎穷矣。”

  郁离子见披枯荷而履雪者,恻然而悲,涓然而泣之,沾其袖。从者曰:“夫子奚悲也?”郁离子曰:“吾悲若人之阽死而莫能恤也。”从者曰:“夫子之志则大矣,然非夫子之任也,夫子何悲焉?夫子过矣!”郁离子曰:“若不闻伊尹乎?伊尹者,古之圣人也。思天下有一夫不被其泽,则其心愧耻,若挞于市。彼人,我亦人也;彼能,而我不能,宁无悲乎?”从者曰:“若是,则夫子诚过矣。伊尹得汤而相之。汤以七十里之国为政于天下,有人民焉,有兵甲焉,而用之,执征伐之权,以为天下君,而伊尹为之师。故得志而弗为,伊尹耻之。今夫子羁旅也,伊尹之事,非夫子之任也。夫子何为而悲哉?且吾闻之:民,天之赤子也,死生休戚,天实司之。譬人之有牛羊,心诚爱之,则必为之求善牧矣。今天下之牧无能善者,夫子虽知牧,天弗使牧也,夫子虽悲之,若之何哉!”退而歌曰:“彼冈有桐兮,此泽有荷叶,不庇其根兮,嗟嗟奈何!”郁离子归,绝口不谈世事。

  楚南公问于萧寥子云曰:“天有极乎?极之外,又何物也?天无极乎?凡有形,必有极,理也,势也。”萧寥子云曰:“六合之外,圣人不言。”楚南公笑曰:“是圣人所不能知耳,而奚以不言也?故天之行,圣人以历纪之;天之象,圣人以器验之;天之数,圣人以算穷之;天之理,圣人以《易》究之。凡耳之所可听,目之所可视,心思之所可及者,圣人搜之,不使有毫忽之藏。而天之所閟,人无术以知之者惟此。今又不曰不知,而曰不言,是何好胜之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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