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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1)


  ◎郁离子

  ◇枸橼

  梁王嗜果,使使者求诸吴。吴人予之橘,王食之美。他日又求焉,予之柑,王食之尤美。则意其犹有美者,未予也。惎使者聘于吴而密访焉。御儿之鄙人有植枸橼于庭者,其实大如瓜,使者见而愕之,曰:“美哉煌煌乎!柑不如矣。”求之,弗予。归言于梁王,梁王曰:“吾固知吴人之靳也。”命使者以币请之。朝而进之,荐而后尝之。未毕一瓣,王舌缩而不能咽,齿柔而不能咀,擤鼻蹙頞,以让使者。使者以诮吴人,吴人曰:“吾国果之美者,橘与柑也。既皆以应王求,无以尚矣。而王之求弗置,使者又不询而观诸其外美,宜乎所得之不称所求也。夫木产于土,有土斯有木,于是乎果实生焉。果之所产不惟吴,王不遍索而独求之吴,吾恐枸橼之日至,而终无适王口者也。”

  公仪子为政于魏,魏人淳獝以才智自荐,公仪子试而知其弗任也,退之。淳于獝之西河,西河守使人道而入诸赵,赵人以为将。西河守谓公仪子曰:“是必疚赵矣。赵疚,魏国之利也。”公仪子愀然不悦,曰:“如大夫言,是魏国之耻也。昔者由余,戎人也。由余入秦,秦穆公用之。由余贤,秦人不敢轻戎。吾惧赵人之由是轻魏也。”

  泗水之滨多美石,孟尝君为薛公,使使者求之以币。泗滨之人问曰:“君用是奚为哉?”使者对曰:“吾君封于薛,将崇宗庙之祀,制雅乐焉。微君之石,无以为之磬。使隶人敬请于下执事,惟君图之。”泗滨人大喜,告于其父老,斋戒肃使者,以车十乘,致石于孟尝君。孟尝君馆泗滨人而置石于外朝。他日下宫之磶阙,孟尝君命以其石为之。泗滨人辞诸孟尝君曰:“下邑之石,天生而地成之。昔者禹平水土,命后夔取而荐之郊庙,以谐八音,众声依之,任土作贡,定为方物,要之明神不敢亵也。君命使者来求于下邑,曰以崇宗庙之祀,下邑之人畏君之威,不敢不供,斋戒肃使者,致于君。君以置诸外朝,未有定命,不敢以请。今闻诸馆人曰,将以为下宫之磶,臣实不敢闻。”弗谢而走。诸侯之客闻之皆去。于是秦与楚合谋伐齐,孟尝君大恐,命驾趣谢客,亲御泗滨人迎石登诸庙,以为磬。诸侯之客闻之皆来,秦楚之兵亦解。君子曰:“国君之举,不可以不慎也如是哉!孟尝君失信于一石,天下之人疾之,而况得罪于贤士哉?虽然,孟尝君亦能补过者也。齐国复强,不亦宜乎?”

  越王使其大夫子余造舟。舟成,有贾人求掌为工,子余弗用。贾人去之吴,因王孙率以见吴王,且言越大夫之不能用人也。他日王孙率与之观于江,飓作,江中之舟扰,则枚指以示王孙率曰:“某且覆,某不覆。”无不如其言。王孙率大奇之,举于吴王,以为舟正。越人闻之,尤子余。子余曰:“吾非不知也。吾尝与之处矣,是好夸而谓越国之人无己若者。吾闻好夸者,恒是己以来多謏;谓人莫若己者,必精于察人而暗自察也。今吴用之,偾其事者,必是夫矣。”越人未之信。未几,吴伐楚,王使操余皇,浮五湖而出三江,迫于扶胥之口,没焉。越人乃服子余之明,且曰:“使斯人弗试而死,则大夫受遗才之谤,虽咎繇不能直之矣。”

  越人寇不韦避兵而走剡。贫无以治舍,徘徊于天姥之下,得大木而休焉安。一夕,将斧其根以为薪,其妻止之,曰:“吾无庐而托是以庇身也。自吾之止于是也,骄阳赫而不吾灼,寒露零而不吾凄,飘风扬而不吾栗,雷雨晦冥而不吾震撼,谁之力耶?吾当保之如赤子,仰之如慈母,爱之如身体,犹惧其不蕃且殖也,而况敢毁伤之乎!吾闻之水泉缩而潜鱼惊,霜钟鸣而巢鸟悲,畏夫川之竭、林之落也。鱼鸟且然,而况于人乎!”郁离子闻之,曰:“哀哉是夫也!而其知不如一妇人也。呜呼!岂独不如一妇人哉?则亦鸟鱼之不若矣!”

  东瓯之人谓“火”为“虎”,其称“火”,与“虎”无别也。其国无陶冶,而覆屋以茅,故多火灾,国人咸苦之。海隅之贾人适晋,闻晋国有冯妇,善搏虎。冯妇所在,则其邑无虎。归以语东瓯君,东瓯君大喜,以马十驷、玉二、文锦十纯,命贾人为行人,求冯妇于晋。冯妇至,东瓯君命驾虚左,迎之于国门外,共载而入,馆于国中,为上客。明日,市有火,国人奔告冯妇。冯妇攘臂从国人出求虎,弗得。火迫于宫肆,国人拥冯妇以趋,火灼而死。于是贾人以妄得罪,而冯妇死弗寤。

  燕文公之路马死,或告之曰:“卑耳氏之马良,请求之。”辞曰:“野马也,不足以充君驷。”公使强之,逃。苏代之徒欲以其马售,公弗取。巫闾大夫入言曰:“君求马,将以驾乘舆也,何必近舍其所欲售,而远取其不欲售者乎?”公曰:“吾恶夫自炫者。”对曰:“昔中行伯求妇于齐,高、鲍氏皆许之。谋诸叔向,叔向曰:‘娶妇所以承宗祧,奉祭祀,不可苟也,惟其贤而已。’今君之求马,亦惟其良而已可也。昔者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逃,尧弗强也,而卒得舜。甯戚饭牛以自售于齐桓公,桓公用之,而卒得管仲。使尧不听许由,何以得舜?桓公不用甯子,何以得管仲?君何固焉!”

  晋献公灭虞,置其俘于下阳,使士蒍监焉。其大夫多逃,士蒍弗禁。公闻之怒,召士蒍让之。士蒍对曰:“君以是为可以充吾国之用也夫?夫彼虞公之臣也,皆尝任虞公之事矣,食虞公之禄,而立虞公之朝,闻虞公之政,虞亡,不能救,虞公执而身随之,君将焉用是为哉?”公曰:“吾惧其邻国之之也。”士蒍笑曰:“若是,则臣滋惑矣。”公曰:“何哉?”士蒍曰:“往岁臣之里有厉,卜之曰:丛为祟。于是集里之老幼,召巫觋,具舟车,奉牲币,羞桃茢,男女以班,举丛而置诸衢。东里之人利其器物而收之,因得厉焉,死者且过半。故废社之土,不可以涂宫室;弃出之妇,不可以主中馈。鬼神之所遗也。今虞之贤臣,曰宫之奇、百里奚而已矣。宫之奇先虞公之亡而以其族去,百里奚与于俘,则君既入之秦矣,其他奚取焉?而必欲置之,曰无使适邻国。君实欲善邻,则曰爱厥苗,无遗莠可也。今君坐不安,食不甘,缮甲兵以睨四封,无岁不征,岂有他哉?求吾欲也。敌衅未生,无所用谋。如其弗欲,犹将纳之,矧自往焉。如其用诸,适吾愿也,君何怒为?”公曰:“善。”

  郁离子曰:鸟兽之与人,非类也。人能扰而驯之,人亦何所不可为哉?鸟兽以山薮为家,而豢养于樊笼之中,非其情也,而卒能驯之者,使之得其所嗜好而无违也。今有养鸟兽而不能使之驯,则不食之以其心之所欲、处之以其性之所安,而加矫迫焉,则有死耳,乌乎其能驯之也?人与人为同类,其情为易通,非若鸟兽之无知也,而欲夺其所好,遗之以其所不好,绝其所欲,强之以其所不欲,迫之而使从,其果心悦而诚服耶?其亦有所顾畏而不得已耶。若曰非心悦诚服,而出不得已,乃欲使之治吾国,徇吾事,则尧舜亦不能矣。”

  孙子自梁之齐,田忌郊迎之而师事焉。饮食必亲启,寝兴必亲问。孙子所喜,田忌亦喜之;孙子所不欲,田忌亦不欲也。邹奭谓孙子曰:“子知蛩蛩駏虚之与蟩乎?蛩蛩駏虚负蟩以走,为其能啮甘草以食己也,非忧其将为人获而负之也。今子为蟩,而田子蛩蛩駏虚也。子其识之。”孙子曰:“诺。”

  或问致人之道,郁离子曰:“道致贤,食致民,渊致鱼,薮致兽,林致鸟,臭致蝇,利致贾。故善致物者,各以其所好致之,则天下无不可致者矣。是故不患其有所不至,而患其有所不安。能致而不能安,不如不致之亡伤也。粤人有学致鬼者,三年得其术,于是坛其室之北隅以集鬼。鬼至而多,无以食,则相帅以为妖,声闻于外。一夕,其人死,而爇其室,邻里莫不笑。”

  韩垣之齐,以策于齐王,王不用。韩垣怒,出诽言。王闻而拘诸司寇,将杀之。田无吾见,王以语之,田无吾曰:“臣闻娵萌学扰象而工。北之义渠,以扰象之术干义渠君,义渠君不答。退而诽诸馆,馆人曰:非吾君之不听子也,顾无所得象也。娵萌赧而归。医胡之魏,见魏太子之神驰而气不属也,谓之曰:‘太子病矣,不疾治,且不可救。’太子怒,以为谤己也,使人刺医胡。医胡死,魏太子亦病以死。夫以策干人,不合而怨者,非也;人有言不察,恚而仇之,亦非也。臣闻之,江海不与坎井争其清,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硁硁之夫,何足杀哉!”王乃释韩垣。

  楚王问于陈轸曰:“寡人之待士也尽心矣,而四方之贤者不贶寡人,何也?”陈子曰:“臣少尝游燕,假馆于燕市,左右皆列肆,惟东家甲焉,帐卧起居、饮食器用,无不备有,而客之之者日不过一二,或终日无一焉。问其故,则家有猛狗,闻人声而出噬,非有左右之先容,则莫敢蹑其庭。今王之门,无亦有噬狗乎?此士所以艰其来也。”

  秦楚交恶,楚左尹郤恶奔秦,极言楚国之非,秦王喜,欲以为五大夫,陈轸曰:“臣之里有出妻而再嫁者,日与其后夫言前夫之非,意甚相得也。一日,又失爱于其后夫,而嫁于郭南之寓人,又言其后夫如昔者。其人为其后夫言之,后夫笑曰:‘是所以语子者,犹前日之语我也。’今左尹自楚来,而极言楚国之非;若他日又得罪于王而之他国,则将移其所以訾楚者訾王矣。”秦王由是不用郤恶。

  杞离谓熊蛰父曰:“子亦知有乌蜂乎?黄蜂殚其力以为蜜,乌蜂不能为蜜,而惟食蜜,故将墐户,其王使视蓄而计课,必尽逐其乌蜂,其不去者,众哜而杀之。今居于朝者无小大,无不视手瘃足以任王事,皆有益于楚国者也。而子独遨以食,先星而卧,见日而未起,是无益于楚国者也。旦夕且计课,吾忧子之为乌蜂也。”熊蛰父曰:“子不观夫人之面乎?目与鼻、口皆日用之急,独眉无所事,若可去也。然人皆有眉而子独无眉,其可观乎?以楚国之大,而不能容一遨以食之士,吾恐其为无眉之人,以贻观者笑也。”楚王闻之,益厚待熊蛰父。

  汉八年,高皇帝崩,吕太后临朝听政。大臣患匈奴之强,将与为和亲,议使者。太后恶宦者中行说,欲去之,故使往焉。栾布谏曰:“陛下之所以使中行说者,不过以匈奴骄恣,必不能善待汉使,或留之,则非我所惜,从而弃之耳。臣独以为不便。夫使所以达主命,释仇讲好,决疑解纷,卑不可以屈国体,高不可以激敌恚,察变应机以制事权,国之荣辱,己之休戚。非素所爱信而知其忠且亮者,不可遣也。今中行说,刑臣也。名不齿于国士,又陛下之所素恶。夫素恶于君,则不重其君;名不齿于国士,则不重其身。臣惧其泄国情而开敌衅也。”弗听。栾布退谓辟阳侯曰:“子不力谏,北边自此弗宁矣。昔郑伯恶其大夫高克,弗能去,而使帅师以御狄,次于河上,久而不召。众溃,高克奔陈。《春秋》书曰:郑弃其师。病郑伯也。今使说也如匈奴,无乃弃说以及其介币乎?昔晋之败于邲也,先縠实往楚师;楚之败于鄢陵也,苗贲皇实在晋。此古人之偾车辙也。上必悔之。”

  楚王患其令尹蒍吕臣之不能,欲去之。访于宜申,宜申曰:“未可。”王曰:“何故?”宜申曰:“令尹,楚相也。国之大事,莫大乎置相,弗可轻也。今王欲去其相,必先择夫间之者,有乃可耳。”王蹙然曰:“令尹之不足以相楚国,不惟诸大夫及国人知之,鬼神亦实知之,大夫独以为未可,寡人惑焉。”宜申曰:“不然。臣之里有巨室,梁蠹且压,将易之,召匠尔。匠尔曰:‘梁实蠹,不可以不易,然必先得材焉,不则未可也。’其人不能堪,乃召他匠,束群小木以易之。其年冬十有一月,大雨雪,梁折而屋圮。今令尹虽不能,而承其祖、父之余,国人与之素矣。而楚国之新臣弱,未有间者,此臣之所以曰未可也。”

  赵人患鼠,乞猫于中山,中山人予之。猫善捕鼠及鸡,月余鼠尽,而其鸡亦尽。其子患之,告其父曰:“盍去诸?”其父曰:“是非若所知也。吾之患在鼠,不在乎无鸡。夫有鼠则窃吾食,毁吾衣,穿吾垣墉,坏伤吾器用,吾将饥寒焉,不病于无鸡乎?无鸡者,弗食鸡则已耳,去饥寒犹远。若之何而去夫猫也!”

  客有短吴起于魏武侯者,曰:“吴起贪,不可用也。”武侯疏吴起。公子成入见,曰:“君奚为疏吴起也?”武侯曰:“人言起贪,寡人是以不乐焉。”公子成曰:“君过矣。夫起之能,天下之士莫先焉。惟其贪也,是以来事君;不然,君岂能臣之哉?且君自以为与殷汤、周武王孰贤?务光、伯夷,天下之不贪者也,汤不能臣务光,武王不能臣伯夷。今有不贪如二人者,其肯为君臣乎?今君之国,东距齐,南距楚,北距韩、赵,西有虎狼之秦。君独以四战之地处其中,而彼五国顿兵坐视不敢窥魏者,何哉?以魏国有吴起以为将也。《周诗》有之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吴起是也。君若念社稷,惟起所愿好而予之,使起足其欲而无他求,坐歼五国之师,所失甚小,所得甚大。乃欲使之饭粝茹蔬,被短褐,步走以供使令,起必去之。起去,而天下之如起者却行,不入大梁,君之国空矣。臣窃为君忧之。”武侯曰:“善。”复进吴起。

  郁离子疾,病气菀痰结,将嗀之。或曰:“痰,荣也,是养人者也。人无荣则中干,中干则死,弗可嗀也。”郁离子曰:“吁!吾子过哉!吾闻夫养人者津也,医家者所谓荣也。今而化为痰,是荣贼也,则非养人者也。夫天之生人,参地而为三,为其能赞化育也,一朝而化为贼,其能赞天地之化育乎?是故俞跗、扁鹊之为医也,浣胃涤肠,绝去病根,而阽死者生。舜、禹、成、汤、周文王之为君也,诛四凶,戮防风,剿昆吾,放夏桀,戡黎伐崇,而天下之乱载宁。其将容诸乎?容之无益,以戕人也。故虫,果生也,虫成而果溃。自我而离焉,非我已,其能养我乎?弗去,是殖贼以待戕也。从子之教,吾其不远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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