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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在常德 一(1)


  我们的队伍从武穴开拔,先驻石首。附近有曾尚武一支兵,因为响应南军,弄得饷源断绝,官兵们在民间不免做些抢劫的事,变成流寇相似。我在武穴通电主和,曾尚武就派人和我接洽,要求我把他们收编。我到石首,即答允他的要求,改编为一营,弟兄们都是鄂西人,训练了若干时候,便为很好的队伍,派在石首驻防。曹仲三等听说我收编了这批人,非常不高兴,闹了很久的别扭。

  从石首又进驻公安。刚刚到公安,临澧镇守使王振亚连电向我告急:说胡瑛、周则范向他进逼,危急万分;一面又致电政府和曹仲三。政府和曹仲三也是左一电,右一电地催我赴援。后来我派侦探打听,知道胡瑛等已退至常德,我方率部进至津市。

  津市是一个富庶的鱼米之乡。街边店铺规模颇大,胜过河北、山东的府城。王振亚在这里闹着一个银号,发了数十万的纸币,门上贴布告,不准兑现。他用这种纸币办大批的米,大船大船地运到汉口出卖,赚了现钱,回来又印发纸币。因此人民颇为衔恨,我到了津市,和他谈话,我说:

  “我们的弟兄到贵地,用现洋在街上买东西,找回的零头,七角八角的,都是你银号里发的不兑现的票子,怎么带到别的地方去花?你看这事怎么办?”

  他就笑了。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请我的军需和他的军需去商量,必定可以设法的。我们队伍刚入湖南界,总要和当方避免闹意见才好,所以也只好由他去了。原来他对于外来的军队却是很客气的。

  王振亚是前清的举人出身。他镇守使署有着几营人,几营的官长,都是他的子侄充任。我真不明白他是在办国事,还是在办家事。过了二年,王振亚即被他的镇守副使卿衡所杀,财产亦倾荡无余。这种结局,是必然的,一点都不足怪。

  三月初头我又接到进攻常德的命令。队伍没出发,胡瑛和周则范部又围攻澧县,不久又忽退去,我即率部跟踪至澧县,经临澧而进向常德。此时最感困难的,就是粮食的运输问题。由澧县到常德一路,尽是稻田,所走的就是弯弯曲曲窄狭的田埂,再无大路可循。从后方把蒸好的馍馍烙饼运到前方,至少得两天的工夫,赶到了目的地,食粮都已发酵,馊得不堪入口了。我常常想,不但开发富源,繁荣农村,必先须发达内地交通,就是单从国防着想,建设全国的交通网,也是刻不容缓的急务。遍地都筑起铁路,暂时当然不易办到,但修筑公路,倒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果全国公路网完成,那对于经济、文化,以及军事方面将起如何的作用?(可是还必须自己办汽车制造厂,自己开汽油矿,否则还是害多利少)这时我就立下决心,要在我国人民的能力范围之内,进行这事。后来我到处利用工兵修路,极力提倡辟筑公路,都是这时的刺激所促使的。

  途中,我接到署理常德镇守使的命令。到了临澧,即委邓鉴三先生为临澧县知事。鉴三先生名长耀,为河北镇海县人,自幼饱读诗书,生长于农村,深知民间疾苦,在太医院学医,卒业后任二十四团第三营军医长,后于绥远调到廊坊为我们第十六混成旅军医官,是我早年最膺服的一位师友。我请他为亲民之官,料他必能胜任称职的。他在临澧两年,果然政绩卓著,很得人民的爱戴,到后来他卸任的时候,人民都烧香,放爆竹欢送他。他在任上,颇有些可记的事。因为医学很好,他坐堂问讼的时候,看见告讼者面黄肌瘦,或是有病的样子,他就把讼事摆到一边去,给他们诊治,细细询问病征,而后开了方子,请他们照服。和他们说:“你的官司是没关系的事,还是身体要紧,你应当快快把身体弄好。”乡民常感苦痛的就是无处问医,现在这位知事大人自己要替他们医病,心里怎不感激?仁义所被,久而久之讼事也少起来了。他又常常下乡走动,看见哪家有女孩缠着小脚,他就坐在哪家门口不走,见了那女孩的父母,就千言万语地谈说缠足的害处,一定要把人家说得服了心,把他女孩解了缠布,他才罢休。又提倡戒赌、戒烟,也是挨家挨户地去说道理。这样,不用政令,只说道理,所以各项事都办得特别有效果。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位本家孙子,从家乡跑来找我。

  我是素来不肯用本家、用乡亲的,除非真是贤者能者。鉴三先生那时正要赴任,就把我这本家要了去。我请他好好管他,不能放纵他。哪知邓到任上,就放他做科长。邓的做法太清廉,使手下人大感失望。一天,邓在屋外散步,听到屋子内几位科长在谈天,说像县长这样的弄法,只是顾他自己博一清官的名声,我们将来连裤子都落不着。邓听见这话就是我那个本家说的,当即毫不留情,把他赶走。他到长沙,又冒用我的名义,在省长那里弄一个警务长的官儿,一放仍是放到临澧。他耀武扬威地去接差事,意谓你把我撵走,我自有本事来做官,看你还敢管我不敢?鉴三先生看见他来了就说:“像你这样不学好的青年,不管你是走的什么门路,我这里反正不要你!”毅然决然地把他押解出境,决不因为是我本家的缘故,而对他有所姑息。这种公正严明、有胆有识的作为,实在叫人敬佩。—这都是后来的话,叙过不提。

  那正是炎热的暑天,我率部向常德行进,一路甚感困顿。一日行至距常德二十里的梁山地方,大家停下来歇午。我那时因出汗太多,在山脚下找到一座小茶铺,有个天棚,异常凉爽,就把两张桌子并拢,铺上被单,躺着乘凉。一觉醒来,忽然四肢不能转动,两臂尤其感觉酸疼,急忙找军医来看,吃了药,出了透汗,才慢慢见好。后来有一次我在豫西一带视察,在确山县西十二里的一个小村上休息,和当地一个老人谈话,我问他有儿子否,他指着旁边一个瘸子,说:“那不是。”问他怎么残废,说是大汗之后,在堂前睡觉,吹了过堂风,醒过来就腿痛,一直没有治好。大汗淋漓之后,当风睡觉,最易受风致病,其危险如此。

  六月下旬到达常德,那时胡瑛等部已退至辰州。我住在城外一座大庙里,打听到胡瑛的老太太还住在城里,没来得及走掉,改了陈姓。我就派副官长宋良仲拿四百元去买了些家庭必需的用品,带着我的名片,去看她老人家,以表慰敬之意。后来胡瑛听说,自己从辰州坐着轿子来看我。我们原是熟人,我笑着问他:“你大胆地到这里来,到底带了多少人?”他说:“我把我的全军都带来了!”所谓全军,只是四个手枪队而已,两下大笑了一回。

  常德临着沅江,也是个很大的鱼米之乡,又常常下雨,土地特别潮湿,因此连贫穷人家的房屋也装着地板。这在北方是很少见的。在北方,富足人家的房子也只铺地砖,必是楼房才装地板。这里人民虽知注意防湿,但癣疥脚气等病仍很猖獗。常德城内以瓦屋居多,草屋较少。瓦屋的盖法也很特别,屋顶上架着木椽,瓦块就挨着摆在木椽上面,另外再不用天花板。下雨的时候,也并不漏水。这种屋子的优点是空气流通,但到了冬天,尤其是朔风凛冽的三九天,就满屋都是砭人肌骨的寒风了。因此老百姓到了冬天,无论男女老幼都备置一个手炉。手炉的制法,是用竹篦编成篮子似的东西,里面镶一钵子,中放炭火,盖以灰,借以烘手取暖。人们无论居家外出,都提着这样一个手炉。我觉得这种房屋将来必须改良,用手炉的习惯也必须加以打破,因为不但妨碍做事,而且易成委靡之气,实在不是一个健全的民族所应保有的。

  此时以薛子良代理常德县知事之职。薛为人谨慎负责,有头脑、识大体,真能脚踏实地地做些有益地方的事。常德是有名的多娼妓的地区,头二三等都有,每月花捐为地方大宗收入。我们的军队驻到这里,很觉得妨碍。和子良商量,决心驱逐他们出境。当通知娼家都来领执照,一时来了许多青年小伙子,都是二十多岁。问他们是什么人,干什么事,答说:“我们是茶壶,来领执照的。”所谓茶壶,大约就是娼寮中龟头的意思。我说:“看你们一个个五官端正,都是很好的青年人,为什么不干些有意的正事,竟自甘下贱,干这种剥削人家肉体的买卖!真是岂有此理!”即拿着一个,以棍打之,打得直哭嚷,说:“我从此不做茶壶就是了!”问他不做茶壶,打算做什么。回说不知道,我说:“你们应当趁着年轻,学些有用的本事,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一人被如此教训,别人也都自愿改行了。于是限他们三天内一律出境。此后常德即平平安安,再也没有为娼家的事出过乱子,找过麻烦。唉,这也只是不得已的办法罢了。

  我们刚到常德的时候,一进城就看见许多商店门前挂着日本国旗,街头上张贴着日本兵舰保境安民的布告,这使人惊奇极了。我想,这里既没有割让给日本,也没有被日军占领,又不是日本租界,怎么有这种景象呢?马上就请薛子良四处打听。打听出来了,说这是商家的把戏,商家为避免溃兵抢掠,无法可想,所以要求日本兵舰保护。因为常德一带是南北军交哄的要冲。北军胜了,南军溃退时要大肆劫掠,南军打胜,北军溃退时,也是把商家抢劫一空,等到南北军都退完了,游勇散卒和土匪又来趁火打劫。商民无法苟存,不得已而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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