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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从淮军的教习到武右军的兵(1)


  转眼就是光绪二十七年(一九〇一)。过新年的时候,营中的同伴们因为心绪苦闷,生活无聊,又嚷着要赌博,有几位又劝又拉,非要我加入不可。这时我已积有六七吊制钱,老朋友赵万顺也储有四五吊,都存在我的铺后头。经大家一番劝诱,一瞬间的转念,由于我那时年纪轻,竟又把持不住。赌博场设在本地大绅士赵东海家里。头一局大家公推我做庄,因为没有宝盒,临时用竹子牌代替。头一宝拖出来,赵东海就问我:

  “你向来不说瞎话,我问你,这一宝是几?”

  我回答说:“是三!”一句话刚说完,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把注子下在三上。等到把宝开出来,果不其然是三。这一宝,整整把我的庄底都挖空了。后来大家过意不去,商量不要我赔钱。我说:“那不行,既然输了,我自然应当要赔。你们不要不成!”

  大家散了之后,我找了一把刀,对准左手,愤恨地说道:

  “以后你再不改,还要继续赌博,非把你砍掉不可!”

  到了正月初六,练军始正式接到改编淮军的命令,归李鸿章节制。至是,我们的队伍才算有了着落。改编的结果,计共编成骑兵五营,步兵五营。我编入元字前营,统由吕本元带领。当时所以改编为淮军,说起来也颇有兴味。李鸿章继任直隶总督,第一步即着手整理境内散往各处的溃兵。唯因大乱以后,财政异常困难,饷项无从筹措,不得不商请淮盐商代垫。淮商应允了,但坚持须以改称淮军为交换条件,所以队伍一接到命令,即点名改编,换成淮军的新名号。

  队伍经过改编,老弱全部淘汰,被裁的官兵每人发四个月饷。饷银系一种“松江银锭子”,黑而且杂,成色极劣。这次我领下来的饷,差不多全数都付了在赵先生家输的账,因为一些老朋友都被裁回家,没法子不还账。朋友们都走了,我们这一棚人,孤零零地只剩下我一个人,一时不免十分感伤。同时我重复拿起刀,对着左手,仍如前次一样恨恨地骂了自己一遍。

  改编以后,队伍仍旧驻蠡县操练。我们的营长是李洙熙,帮带是傅应金,哨官是何树堂。名义虽然改编了,军中的一切情况,仍然如从前一样,散漫泄沓,种种恶习,一点也没有革除。官长们,学识能力很好的固然也有,但大多数都是靠着眷戚乡亲援引,才升任上来的,他们既无学识,亦无经验,根本不知练兵为何物,所知道的,只是“做官三辈爷”(自己是老爷,上辈是老太爷,下辈是少爷)的大道理。结果弄得死气沉沉,糟成一团。因为改编的缘故,饷章也更改了。每三十三天,方才发饷一次,每人三两三钱松江银锭子。这时大家有一句流行的谚语是:“三十三天三两三,既扣吃来又扣穿。”甚至连兄弟们结辫用的绳子,也被克扣了去,弄到月底,往往一钱不剩。好像那时当官长的唯一工作就是克扣士兵的血汗钱。

  正月下旬,蠡县边境来了大股土匪。匪首车轮标,是保定府南著名的痞棍,因为犯案发作,急而生变,遂啸聚流氓,结成极强悍的股匪,四出劫掠。队伍从正月底奉令追剿,一直剿到六月间,始终没有把他剿伏。军队平素训练的成绩,由此也可略知梗概了。其中柏管带所统的右营,不仅队伍被匪击溃,连饷军及“洋抬杆”(当时一种兵器,每营二十杆),也被土匪劫去。这真是国家练兵以来空前的奇闻!原来柏管带向来喜住民房,这次也是住的民房,出发的头一晚上,护兵传差,丝毫不知机密,高声喊嚷道:“明天几点钟出发,某哨在前头,某哨在后头,饷车在中间。”这么一嚷,土匪的侦探先都知道了,于是预先伏在高粱地内,等候饷车一到,一阵黑枪把军队击散,饷车等即被抢去,士兵也伤亡很多。

  饷车被劫,全军为之震动,上峰严令追击,务要迅速剿平。

  土匪掠得饷车后,即窜往山中暂避。队伍听说,接着也向山里追去。我们右后两哨在一路,前左两哨在另一路。前左两哨走的是小路,两岸皆山,形势奇险。刚过望都西北的山中,就和土匪碰头,仓促间被土匪一排枪,前头的骑兵回马便跑,因为来势凶猛,后头的步兵躲闪不及,被踏死的很不在少数。这一来,士兵几乎吓破了胆子,有几个溃散下来,跑到民间,慌忙把军衣脱下,将头发散开,就向面缸里头乱钻。等到我们随后赶到,找了半天,才把他们从面缸里头一一拖出来。那时官长贪钱不做事,当兵的没有训练,只知贪生怕死,胆小如鼠,说来真是异常好笑的。

  队伍稍加整顿,继续进剿。那时正值下雨,一路上走的都是山。原来预定的路线是由易州、涞水等处前进。出发后走了几天,有一天上午迎面来了一个状似农夫的汉子,向帮带报告:

  “车轮标正在前头一家庄院前,特来报告。”

  帮带听见这话,立时令队伍迅速前进,准备攻击。走了没好远,前面果然就有一座大庄院,树木密茂,隐约地可以看出鳞次栉比的瓦房。这时队伍就不问青红皂白,散开了,对着那庄院开枪射击。打了半天,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许久,才走出来一个老头儿,大声喊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

  队伍说:“我们来打土匪的。”

  “我们这里哪有土匪呀?”

  士兵不由分说,蜂拥着向庄子里跑去。搜得了细软,就随手往腰里掖,看见成缸的蜂蜜和腊肉,好像八百年没吃饱的一样,一碗一碗盛了往外端,一边走着,一边用舌头舐吃。后来索性连橱柜也给撬开来,贵重的衣服携取一空。弄的全院子里乱七八糟,凌乱不堪。

  土匪没打着,倒把人家的庄子抢了。事后人家怎么也不肯干休。原来这是肃亲王的一所庄院(听说现在肃亲王已住到日本去了),那时一共有十几顷地。庄主着人追究此事。帮带说,路上遇到一个状似农民的人来报告,说车轮标正在庄子里,所以才来打。并说那人穿的什么衣服,什么样子。这才知道那人是几天前庄子里被革去的一个长工,特意挟嫌捏报的。但庄主终不肯就此罢休,说无论如何,军队也不应该借端劫掠。帮带无可奈何,允许赔偿损失,途中并将那谎报的长工抓获,枪决了事。以后听说慈禧太后回銮,肃亲王又把此事告到太后那里,太后也答应赔偿,此案始行了结。带兵的人听着什么就信什么,率尔从事,漫无纪律,闹出这样的乱子,真是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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