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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卷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8)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阳桥上,只见对面一个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字,大呼:“平章,久违了!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似道只道是个相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时,却是谁来?那客官姓叶,名李,字太白,钱唐人氏,因为上书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似道事败,凡被其贬窜者,都赦回原籍。

  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惭满面,下边施礼,口称得罪。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作词一首相赠。词云:

  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
  雷州户,厓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奸臣丁谓所谮,贬为雷州司户。未几,丁谓奸谋败露,亦贬于睟州,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礼。丁谓惭愧,连夜偷行过去,不敢停留。今日叶李词中,正用这个故事,以见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尽也。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郑虎臣喝道:“这不义之财,犬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内骂声不绝。似道流泪不止。

  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道贪恋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父子三人。真个是身无鲜衣,口无甘味,贱如奴隶,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似道旧时门客,闻得似道到来,出城迎接。看见光景凄凉,好生伤感。又见郑虎臣颜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

  是日,赵分如设宴馆驿,管待郑虎臣,意欲请似道同坐。虎臣不许,似道也谦让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赵分如过童不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制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恼,却不干净?”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他好死却不肯死。”赵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来送,便催趱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似道看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被虎臣拘囚于别室。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

  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将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说道;“你父亲中恶,快来看视。”儿子见老子身死,放声大哭。虎臣奋怒一捶一个,都打死了。却叫手下人拖去一边,只说逃走了。

  虎臣投槌于地,叹道:“吾今日上报父仇,下为万民除害,虽死不恨矣。”就用随身衣服,将草荐卷之,埋于木绵庵之侧。埋得定当,方将病状关白太守赵分如。赵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脚,见他凶狠,那敢盘问?只得依他开病状,申报各司去讫。直待虎臣动身去后,方才备下棺木,掘起似道尸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坟,为文祭之。辞曰:“呜呼!履斋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哀哉,尚飨!”

  那履斋是谁?姓吴,名潜,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贾似道谋代其位,造下谣言,诬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却教循州知州刘宗申,逼他服毒而死。今日似道贬循州,未及到彼,先死于木绵庵,比吴潜之祸更惨!这四句祭文,隐隐说天理报应。赵分如虽然出于似道门下,也见他良心不泯处。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既贬之后,家私田产,虽说入官,那葛岭大宅,谁人管业?高台曲池,日就荒落,墙颓壁倒。游人来观者,无不感叹。多有人题诗于门壁。今录得二首,诗云:

  深院无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辉煌。
  底知事去身宜去?岂料人亡国亦亡?
  理考发身端有自,郑人应梦果何祥?
  卧龙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满画墙。

  又诗云:

  事到穷时计亦穷,此行难倚鄂州功。
  木绵庵里千年恨,秋壑亭中一梦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叶落鸟呼风。
  客来不用多惆怅,试向吴山望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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