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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闲云庵阮三偿冤债(2)


  却说有一个与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张,名远,素与阮三交厚。闻得阮三有病月余,心中悬挂。一日早,到阮三家内询问起居。阮三在卧榻上听得堂中有似张远的声音,唤仆邀入房内。张远看着阮三面黄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忍,嗟叹不已。坐向榻床上去问道:“阿哥,数日不见,怎么染着这般晦气?你害的是甚么病?”阮三只摇头不语。张远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脉息。”

  阮三一时失于计较,便将左手抬起,与张远察脉。张远按着寸关尺,正看脉间,一眼瞧见那阮三手指上戴着个金嵌宝石的戒指。张远口中不说,心下思量:“他这等害病,还戴着这个东西,况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妇人的表记。料得这病根从此而起。”也不讲脉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从何而来?恁般病症,不是当耍。我与你相交数年,重承不弃,日常心腹,各不相瞒。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实对我说。”

  阮三见张远参到八九分的地步,况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将来历因依,尽行说了。张远道:“阿哥,他虽是个宦家的小姐,若无这个表记,便对面相逢,未知他肯与不肯;既有这物事,心下已允。待哥哥将息贵体,稍健旺时,在小弟身上,想个计策,与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贱恙只为那事而起,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图良策。”枕边取出两锭银子,付与张远道:“倘有使用,莫惜小费。”张远接了银子道:“容小弟从容计较,有些好音,却来奉报。你可宽心保重。”

  张远作别出门,到陈太尉衙前站了两个时辰。内外出入人多,并无相识,张远闷闷而回。次日,又来观望,绝无机会。心下想道:“这事难以启齿,除非得他梅香碧云出来,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见一个人捧着两个磁瓮,从衙里出来,叫唤道:“门上那个走差的闲在那里?奶奶着你将这两瓮小菜送与闲云庵王师父去。”张远听得了,便想道:“这闲云庵王尼姑,我平昔相认的。奶奶送他小菜,一定与陈衙内往来情熟。他这般人,出入内里,极好传消递息,何不去寻他商议?”又过了一夜。到次早,取了两锭银子,径投闲云庵来。

  这庵儿虽小,其实幽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短短横墙小小亭,半檐疏玉响玲玲。
  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

  庵内尼姑,姓王,名守长,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因师弃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两个烧香、上灶烧火的丫头。专一向富贵人家布施。佛殿后新塑下观音、文殊、普贤三尊法像,中间观音一尊,亏了陈太尉夫人发心喜舍,妆金完了,缺那两尊未有施主。这日正出庵门,恰好遇着张远。尼姑道:“张大官何往?”

  张远答道:“特来。”尼姑回身请进,邀入庵堂中坐定。

  茶罢,张远问道:“适间师父要往那里去?”尼姑道:“多蒙陈太尉家奶奶布施,完了观音圣像,不曾去回复他。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来看我,作意备些薄礼,来日到他府中作谢,后来那两尊,还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买几件小东西,也只得自身奔走。”张远心下想道:“又好个机会。”便向尼姑道:“师父,我有个心腹朋友,是个富家。这二尊圣像,就要他独造也是容易,只要烦师父干一件事。”张远在袖儿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香桌上道:“这银子权当开手,事若成就,盖庵盖殿,随师父的意。”

  那尼姑贪财,见了这两锭细丝白银,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识是谁?委我干甚事来?”张远道:“师父,这事是件机密事,除是你干得,况是顺便。可与你到密室说知。”说罢,就把二锭银子,纳入尼姑袖里,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进一个小轩内竹榻前坐下,张远道:“师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于今岁正月间,蒙陈太尉小姐使梅香寄个表记来与他,至今无由相会。明日师父到陈府中去见奶奶,乘这个便,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约到庵中与他一见,便是师父用心之处。”尼姑沉吟半晌,便道:“此事未敢轻许,待会见小姐,看其动静,再作计较。你且说甚么表记?”

  张远道:“是个嵌宝金戒指。”尼姑道:“借过这戒指儿来暂时,自有计较。”

  张远见尼姑收了银子,又不推辞,心中大喜。当时作别,便到阮三家来,要了他的金戒指,连夜送到尼姑处了。

  却说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将戒指戴在左手上,收拾礼盒,着女童挑了,迤逦来到陈衙,直至后堂歇了。夫人一见,便道:“出家人如何烦你坏钞?”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布施,今观音圣像已完,山门有幸。

  贫僧正要来回覆奶奶。昨日又蒙厚赐,感谢不尽。”夫人道:“我见你说没有好小菜吃粥,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得这几瓮瓜菜来,我分两瓮与你。这些小东西,也谢什么!”尼姑合掌道:“阿弥陀佛!滴水难消。虽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难说是应该的。”夫人道:“这圣像完了中间一尊,也就好看了。那两尊以次而来,少不得还要助些工费。”尼姑道:“全仗奶奶做个大功德,今生恁般富贵,也是前世布施上修来的。如今再修去时,那一世还你荣华受用。”夫人教丫鬟收了礼盒,就分付厨下办斋,留尼姑过午。

  少间,夫人与尼姑吃斋,小姐也坐在侧边相陪。斋罢,尼姑开言道:“贫僧斗胆,还有句话相告:小庵圣像新完,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启建道场,开佛光明。特请奶奶、小姐,光降随喜,光辉山门则个。”夫人道:“老身定来拜佛,只是小姐怎么来得?”那尼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道:“前日坏腹,至今未好,借解一解。”那小姐因为牵挂阮三,心中正闷,无处可解情怀。忽闻尼姑相请,喜不自胜。正要行动,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下计较。因见尼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陪你进房。”两个直至闺室。正是:背地商量无好话,私房计较有奸情。

  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小庵觑一觑,若何?”小姐道:“我巴不得来,只怕爹妈不肯。”尼姑道:“若是小姐坚意要去,奶奶也难固执。奶奶若肯时,不怕太尉不容。”尼姑一头放话,一头去拿粗纸,故意露出手指上那个宝石嵌的金戒指来。小姐见了大惊,便问道:“这个戒指那里来的?”

  尼姑道:“两月前,有个俊雅的小官人进庵,看妆观音圣像,手中褪下这个戒指儿来,带在菩萨手指上,祷祝道:‘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逢这人。’半日间对着那圣像,潸然挥泪。被我再四严问,他道:‘只要你替我访这戒指的对儿,我自有话说。’”

  小姐见说了意中之事,满面通红。停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时来庵闲观游玩。”小姐道:“奴家有个戒指,与他到是一对。”说罢,连忙开了妆盒,取出个嵌宝戒指,递与尼姑。尼姑将两个戒指比看,果然无异,笑将起来。小姐道:“你笑什么?”尼姑道:“我笑这个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寻这戒指的对儿;如今对到寻着了,不知有何话说?”小姐道:“师父,我要……”说了半句,又住了口。

  尼姑道:“我们出家人,第一口紧。小姐有话,不妨分付。”小姐道:“我要会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见得么?”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祷佛,一定也是为着小姐了。要见不难,只在四月初八这一日,管你相会。”小姐道:“便是爹妈容奴去时,母亲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来我庵中,倘斋罢闲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谐了。”小姐点头会意,便将自己的戒指都舍与尼姑。

  尼姑道:“这金子好把做妆佛用,保小姐百事称心。”说罢,两个走出房来。夫人接着,问道:“你两个在房里多时,说甚么样话?”惊得那尼姑心头一跳,忙答道:“小姐因问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讲说这一晌。”又道:“小姐也要瞻礼佛像,奶奶对太尉老爷说声,至期专望同临。”夫人送出厅前,尼姑深深作谢而去。

  正是:惯使牢笼计,安排年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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