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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13)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轿,来到府中。太爷还未升堂,先来拜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东人氏,父亲朱布政与邵爷却是同年。相见之间,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缘何馆驿中通不来报?”廷秀道:“学生乃小舟来的,不曾干涉驿道,故尔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一门?”廷秀道:“舟已打发去了,在专诸巷王玉器家作寓。”朱四府又道:“还在何日上任?”

  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苏,还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曾定期。”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爷屏退左右,将昔年父亲被陷前后情节,细细说出。朱四府惊骇道:“原来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却又罹此奇冤!待太老先生常熟解审回时,即当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罪!”弟兄一齐称谢。别了朱四府,又来拜谒太守,也将情事细说。俗语道:官官相为。见放着弟兄两个进士,莫说果然冤枉,就是真正强盗,少不得也要周旋。当下太守说话,也与朱四府相同。

  廷秀弟兄作谢相别,回到船里。对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贫人模样,先到专诸巷打探,看王员外如何光景。你便慢慢随后衣冠而来。”商议停当。廷秀穿起一件破青衣,戴个帽子,一径奔到王员外家来。

  且说赵昂二年前解粮进京,选了山西平阳府洪同县县丞。这个县丞,乃是数一数二的美缺,顶针捱住。赵昂用了若干银子,方才谋得。在家守得年余,前官方满,择吉起身。这日在家作别亲友,设戏筵款待。恰好廷秀来打探,听得里边锣鼓声喧,想道:“不知为甚恁般热闹?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么?”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闯进去看是何如。”望着里边直撞,劈面遇见王进。廷秀叫声:“王进那里去?”王进认得是廷秀,吃了一惊,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见?”

  廷秀道:“在远处顽耍,昨日方回。我且问你,今日为何如此热闹?可是玉姐新招了丈夫么?”王进在急忙间,不觉真心露吐,乃道:“阿弥陀佛!玉姐为了你,险些送了性命,怎说这话!”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进去后,竟望里面而来。到了厅前,只见宾客满座,童仆纷纭。分开众人,上前先看一看,那赵昂在席上扬扬得意,戏子扮演的却是王十朋《荆钗记》。心中想道:“当日丈人赶逐我时,赵昂在旁冷言挑拨,他今日正在兴头上,我且羞他一羞。”便捱入厅中,举着手团团一转,道:“列位高亲请了!”

  廷秀昔年去时,还未曾冠。今且身材长大,又戴着帽子,众亲眷便不认得是谁。廷秀覆身向王员外道:“爹爹拜揖!”终须是旦夕相见的眼熟,王员外举目观看,便认得是廷秀,也吃一惊。想道:“闻得他已死了,如何还在?”又见满身褴褛,不成模样,便道:“你向来在何处?今日到此怎么?”廷秀道:“孩儿向在四方做戏,今日知赵姨夫荣任,特来扮一出奉贺。”

  王员外因女儿作梗,不肯改节,初时员外到有个相留之念,故此好言问他。今听说在外做戏,恼得登时紫垞了面皮,气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谁是你的父亲?还不快走!”廷秀道:“既不要我父子称呼,叫声岳丈何如?”王员外又怒道:“谁是你的岳丈?”廷秀道:“父亲虽则假的,岳父却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赵昂一见廷秀,已是吓勾,面如土色,暗道:“这小杀才已绑在江里死了,怎生的全然无恙?莫非杨洪得了银子放走了,却来哄我?”又听得称他是姨夫,也喝道:“张廷秀!那个是你的姨丈?到此胡言乱语!若不走,教人打你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赵昂!富贵不压于乡里,你便做得这蚂蚁官儿,就是这等轻薄。我好意要做出戏儿贺你,反恁般无礼!”

  赵昂见叫了他的名字,一发大怒,连叫家人快锁这花子起来。那时王三叔也在座间,说道:“你们不要乱嚷,是亲不是亲,另日再说。既是他会做戏,好情来贺你,只当做戏子一般,演一出儿顽顽,有何不可,却这般着恼!”推着廷秀背道:“你自去扮起来,不要听他们。”众亲戚齐拍手道:“还是三叔说得有理!”将廷秀推入戏房中,把纱帽员领穿起,就顶王十朋《祭江》这一折。廷秀想起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与玉莲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这折戏上,浑如王十朋当日亲临。众亲鼻涕眼泪都看出来,连声喝采不迭。只有王员外、赵昂又羞又气。

  正做之间,忽见外面来报,本府太爷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院褚爷。慌得众宾客并戏子,就存坐不住,戏也歇了。王员外、赵昂急奔出外边,对赍帖的道:“并没甚邵爷、褚爷在我家作寓。”赍帖的道:“邵爷今早亲口说寓在你家,如何没有?”将帖子撇下道:“你们自去回覆!”竟自去了。

  王员外和赵昂慌得手足无措,便道:“怎得个会说话的回复?”廷秀走过来道:“爹爹,待我与你回罢!”王员外这时,巴不得有个人儿回话,便是好了,见廷秀肯去,到将先前这股怒气撇开,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还穿着纱帽、员领,又道:“既如此,快去换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般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不打紧!凡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

  王员外道:“你莫不风了?”廷秀又笑道:“就是风了,也让我自去,不干你们事!”只听得铺兵锣响,太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了急,撇下廷秀,躲进去了。

  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守下轿,两下一路打恭,直到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茶,谈论多时,作别而去。有诗为证:

  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
  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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