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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8)


  且说廷秀打听得按院将及过江,央人写了状词,要往镇江去告。那时陈氏病体痊愈,已知王员外赶逐回来,也只索无奈。见说要去告状,对廷秀道:“你从未出路,独自个去,我如何放心。须是弟兄同行,路上还有些商量。”廷秀道:“若得兄弟去便好。只是母亲在家,无人伏侍。”陈氏道:“来往不过数日。况有养娘在家陪伴,不消牵挂。”

  廷秀依着母亲,收拾盘缠,来到监中,别过父亲,背上行李,径出阊门来搭船。刚走到渡僧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二位小官人往那里去?”廷秀道:“往镇江去。”那人道:“到镇江有便船在此,又快当,又安稳!”廷秀听说有便船,便立住脚,与文秀说道:“若是便船,到强如在航船上挨挤。”文秀道:“我任凭哥哥主张。”廷秀对船家说道:“你船在那里,可就开么?”船家道:“他们是本府理刑厅提来差往公干的,私己搭一二人,路上去买酒吃。若没人也就罢了,有甚担阁。”廷秀道:“既如此,带了我们去。”

  船家引他下了船,住在稍上。少顷,只见一人背着行李而来,稍公接着上船。那人便问:“这两个孩子是何人?”稍公道:“这两个小官人,也要往镇江的,容小人们带他去,趁几文钱,路上买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这两个,便容了你,多便使不得!”稍公道:“只此两个,也是偶然遇着,岂敢多搭。”说罢,连忙开船。

  你道这人是何等样人?就是杨洪兄弟杨江。稍公便是副手。当下杨江问道:“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处?到镇江去何干?”廷秀说了姓名居处,又说父亲被人陷害缘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状。杨江道:“原来是好人家儿女,可怜!可怜!你住在稍上不便,也到舱中来坐。”廷秀道:“如此多谢了!”弟兄搬到舱中住下。杨江一路殷勤,到买酒肉相请,又许他到衙门上看顾。弟兄二人感激不尽。

  那船乃是捕盗的快船,趁着顺风,连夜而走,次日傍晚就到了镇江。船家与廷秀讨了船钱,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了行李,便要起身。杨江道:“你这船家,忒煞不行方便!这两位小官人,从不曾出路的,此时天色已晚,教他那里去寻宿处?”

  又向廷秀道:“莫要理他!今夜且在舟中住了,明早同上崖去,寻寓所安下,就到察院前去打听按院几时按临,却不又省了今夜房钱?”廷秀弟兄只认做好人,连声称谢,依原把包裹放下。杨江取出钱钞,教稍公买办些酒肉,吩咐移船到稳处安歇。稍公答应,将船直撑出西门闸外,沿江阔处停泊。稍公安排鱼肉,送入舱里。杨江满斟苦劝,将廷秀弟兄灌得大醉,人事不省,倒在舱中。那时,杨洪已约定在此等候,稍公口中唿哨一声,便跳下船。即忙解缆开船,悄悄的摇出江口,沿溜而下。过了焦山,到一宽阔处,取出索子,将他弟兄捆绑起来,恰如两只馄饨相似。二子身上疼痛,从醉梦中惊醒,挣扎不动。却待喊叫,被杨洪、杨江扛起,向江中扑嗵的撺将下去。眼见得二子性命休了!

  可怜世上聪明子,化作江中浪宕魂。

  你想长江中是何等样水!那水从四川、湖广、江西一路上流冲将下来,犹如滚汤一般紧急,到了镇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块砂石,少不得随流而下。偏有廷秀弟兄,撇入江中,却反逆流上去。杨洪、杨江望见,也道奇怪,拨转船头赶上,各提起篙子,照着头上便射。说时迟,那时快,篙子离身不上一尺,早被三四个大浪,把二子直涌开去,连船险些儿掀翻,那篙子便不能伤。杨江料道必无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开船,归到苏州,回复了赵昂。赵昂心中大喜,又找了三十两银子。杨洪兀自嫌少,两下面红颈赤而别。不在话下。

  且说河南府有一人唤做褚卫,年纪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着一口长斋。并无儿女,专在江南贩布营生。一日正装着一大船布匹,出了镇江,望河南进发。行不上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风逆浪大,只得随帮停泊江中。睡到半夜,听得船旁像有物踵响,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旁踵得越响了,隐隐又有人声。心中奇怪,爬起来,开了篷窗。打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人,口内微微有声。褚卫慌忙叫起水手,捞救上船。打起火来看时,却是十五六岁一个小厮,生得眉清目秀,浑身绑缚,微微止有一息。与他下了索子,烧起热汤灌了几口,那孩子渐渐醒转,呕出许多清水。

  褚卫将干衣与他换了,询其缘故。小厮哭诉道:“小人名唤张文秀,只因父亲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秀来镇江按院告状。趁了个便船,说是苏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意殷勤照顾。昨夜到了镇江,又留住在船,将酒灌醉我弟兄,双双绑入水中。正不晓得他是何人,害我等性命!天幸得遇恩人救拔。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这里是何处?离镇江多少路了?怎地送得小人归家,决不忘恩!”

  褚卫本是好善之人,见他说得苦楚,心下十分可怜。初时到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镇江到此乃是逆水,怎么反淌了上来!“莫非此子后来有些好处,暗中自有鬼神护佑么?我今尚无子嗣,何不留他回去,做个螟蛉之子,却不是好!”乃哄他道:“我是河南褚卫,贩布回去。

  这里离镇江已远,有一千余里,怎能送你回去?况昨夜谋你的必是对头,差来心腹,故此下这样毒手。今若依旧回家,必然又寻别事害你。我今又无儿子,若不弃嫌,认做父子,随我归家去。明年带你下来,访出昨夜之人,然后去告理,救你父亲,可不好么?”文秀虽然记挂父母,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依允。就拜褚卫为父,改名褚嗣茂,带上河南,不题。

  且说张廷秀被杨洪捆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涌到一个沙洲边芦苇之旁。到了天明,只见船只甚多,俱在江中往来,叫喊不闻。至午后,有一只船旁洲而来,廷秀连喊:“救命!”那船拢到洲边,捞上船去,割断绳索,放将起来,且喜得毫无伤损。廷秀举目看船中时,却是两个中年汉子,十来个小厮,约莫俱有十六七岁。

  你道是何等样人?原来是浙江绍兴府孙尚书府中戏子。

  那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师父潘忠,一个是管箱的家人,领着行头往南京去做戏,在此经过,恰好救了廷秀。取几件干衣与他换了,问其缘故。廷秀把父亲被害,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谋害之事,哭诉一遍。又道:“多蒙救了性命,若得送我回家,定然厚报!”那潘忠因班中装生的哑了喉咙,正要寻个顶替,见廷秀人物标致,声音响亮,却又年纪相彷,心下暗喜道:“若教此人起来,到好个生脚。”

  心下怀了这个私念,就是顺路往苏州去,谅道也还不肯放他转身,莫说如今却是逆路。当下潘忠道:“我们乃绍兴孙尚书府中子弟,到南京去做生意,那有工夫拗转去,送你回家?我如今到京已近,不如随我们去住下,慢慢觅便人带你归家。你若不肯时,我们也不管闲帐,原送你到沙洲上,等候别个便船带回去罢!”

  廷秀听得说出这话,连忙道:“既然不是顺路,情愿随列位到京。”潘忠道:“这便使得。”廷秀自己虽然得了性命,却又想着兄弟,必定死了,不住流泪。那日乃是顺风,晚间便到南京。

  次早入城,寻寓所安下。那孙府戏子,原是有名的,一到京中,便有人叫去扮演,廷秀也随着行走。过了数日,潘忠对廷秀道:“众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钱回去养家的,谁个肯白白养你!总然有便带你回家,那盘费从何而来?不如暂学些本事,吃些活饭,那时回去,却也容易。”廷秀思量:“亏他们救了性命,空手坐食,心上已是过意不去。”又听了潘忠这班说话,愈觉羞惭,暗道:“我只指望图个出身的日子,显祖扬宗,那知霹空降下这场没影奇祸,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如此。若学了这等下贱之事,这有甚么长俊。如不依他,定难存住。”却又想道:“昔日箕子为奴,伍员乞食,他们都是大豪杰,在患难之际,也只得从权应变。我今日到此地位,也顾不得羞耻了。且暂度几日,再做区处。”

  遂应承了潘忠,就学个生脚。他资性本来聪慧,教来曲子,那消几遍,却就会了,不勾数日,便能登场。扮来的戏,出人意表,贤愚共赏,无一日空闲。在京半年有余,积趱了些银两。想道:“如今盘缠已有,好回家了。”谁想潘忠先揣知其意,悄悄溜过了他的银子。廷秀依旧一双空手,不能归去。潘忠还恐他私下去了,行坐不离。廷秀脱身不得,只得住下。这叫做: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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