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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陈多寿生死夫妻(5)


  如此又捱过了一个年头。当初十五岁上得病,十六岁病凶,十九岁上退亲不允,二十一岁上做亲。自从得病到今,将近十载,不生不死,甚是闷人。闻得江南新到一个算命的瞎子,叫做灵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决死期远近。

  原来陈多寿自得病之后,自嫌丑陋,不甚出门。今日特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灵先生铺中来。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运限,便道:“这贵造是宅上何人?先告过了,若不见怪,方敢直言。”陈小官人道:“但求据理直言,不必忌讳。”

  先生道:“此造四岁行运,四岁到十三,童限不必说起。十四岁至二十三,此十年大忌,该犯恶症,半死不生。可曾见过么?”陈小官人道:“见过了。”先生道:“前十年,虽是个水缺,还跳得过。二十四到三十三,这一运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桨柁,马逢峭壁断缰绳,此乃夭折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个,此命不足道也!”

  小官人闻言,惨然无语。忙把命金送与先生,作别而行。腹内寻思,不觉泪下。想着:“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已自准了,后十年运限更不好,一定是难过。我死不打紧,可怜贤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并无一宵之好。如今又连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与死无二,便多活几年,没甚好处。不如早早死了,出脱了娘子。他也得趁少年美貌,别寻头路。”此时便萌了个自尽之念。顺路到生药铺上,赎了些砒礵,藏在身边。

  回到家中,不题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却与朱氏叙话道:“我与你九岁上定亲,指望长大来夫唱妇随,生男育女,把家当户。谁知得此恶疾,医治不痊。惟恐担搁了娘子终身,两番情愿退亲。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亲。虽有三年之外,却是有名无实,并不敢污损了娘子玉体,这也是陈某一点存天理处。日后陈某死了,娘子别选良缘,也教你说得嘴响,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妇。”

  朱氏道:“官人,我与你结发夫妻,苦乐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说!别缔良缘这话,再也休题。”陈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火。但你我相守,终非长久之计。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已自过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补报,来生定有相会之日。”朱氏道:“官人怎说这伤心话儿?夫妻之间,说甚补报?”两个你对我答,足足的说了半夜方睡。正是:

  夫妻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次日,陈小官人又与父母叙了许多说话,这都是办了个死字,骨肉之情,难割难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陈小官人对朱氏说:“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闲常怕发痒,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陈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与我热些烫一壶来。”朱氏为他夜来言语不祥,心中虽然疑惑,却不想到那话儿。当下问了婆婆讨了一壶上好酽酒,烫得滚热,取了一个小小杯儿,两碟小菜,都放在卓上。陈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瓯吃一两瓯,到也爽利。”

  朱氏取了茶瓯,守着要斟。陈小官人道:“慢着,待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讨些下酒。”把这句话遣开了朱氏,揭开了壶盖,取出包内砒礵,向壶中一倾,忙斟而饮。朱氏走了几步,放心不下,回头一看,见丈夫手慌脚乱,做张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跷蹊。慌忙转来,已自呷了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见酒色不佳,按住了瓯子,不容丈夫上口。

  陈小官人道:“实对你说,这酒内下了砒礵。我主意要自尽,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已吃下一瓯,必然无救。索性得我尽醉而死,省得费了工夫。”说罢,又夺了第二碗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与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义不独生。”遂夺酒壶在手,骨都都吃个罄尽。此时陈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顾不得浑家之事。须臾之间,两个做一对儿跌倒。时人有诗叹此事云:病中只道欢娱受,死后方知情义深。相爱相怜相殉死,千金难买两同心。

  却说张氏见儿子要吃酒,妆了一碟巧糖,自己送来。在房门外,便听得服毒二字,吃了一惊,三步做两步走。只见两口儿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着了个忙,叫起屈来。陈青走到,见酒壶里面还剩有砒礵。平昔晓得一个单方,凡服砒礵者,将活羊杀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邻是个卖羊的屠户,连忙唤他杀羊取血。此时朱世远夫妻都到了。

  陈青夫妇自灌儿子,朱世远夫妇自灌女儿。两个亏得灌下羊血,登时呕吐,方才苏醒。余毒在腹中,兀自皮肤迸裂,流血不已。调理月余,方才饮食如故。有这等异事!朱小娘子自不必说,那陈小官人害了十年癞症,请了若干名医,用药全无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这句医书,皮肤内迸出了许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疮渐渐好了。比及将息平安,疮痂脱尽,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走到人前,连自己爹娘都认不得。分明是脱皮换骨,再投了一个人身。此乃是个义夫节妇一片心肠,感动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祸得福,破泣为笑。城隍庙签诗所谓“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果有验矣。陈多寿夫妇俱往城隍庙烧香拜谢,朱氏将所聘银钗布施作供。王三老闻知此事,率了三邻四舍,提壶挈盒,都来庆贺,吃了好几日喜酒。

  陈多寿是年二十四岁,重新读书,温习经史。到三十三岁登科,三十四岁及第。灵先生说他十年必死之运,谁知一生好事,偏在这几年之中。从来命之理微,常人岂能参透?言祸言福,未可尽信也。

  再说陈青和朱世远从此亲情愈高,又下了几年象棋,寿并八十余而终。陈多寿官至佥宪,朱氏多福,恩爱无比。生下一双儿女,尽老百年,至今子孙繁盛。

  这回书唤作《生死夫妻》。诗曰:

  从来美眷说朱陈,一局棋枰缔好姻。
  只为二人多节义,死生不解赖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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