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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卷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3)


  次日真个到三亲四眷家去了一巡,也有闭门不纳的,也有回说不在的;就是相见时,说及借贷求官之事,也有冷笑不答的,也有推辞没有的,又有念他开口一场,少将钱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回复了春儿。早知借贷难如此,悔却当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无计,只是啼哭。春儿道:“哭恁么?没了银子便哭,有了银子又会撒漫起来。”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妻子的还信我不过,莫说他人!”哭了一场:“不如死休!只可惜负了赵氏妻十五年相随之意,如今也顾不得了。”可成正在寻死,春儿上前解劝道:“‘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何把性命看得恁轻?”可成道:“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日生而无用,到不如死了干净,省得连累你终身。”春儿道:“且不要忙,你真个收心务实,我还有个计较。”

  可成连忙跪道:“我的娘,你有甚计较?早些救我性命!”春儿道:“我当初未从良时,结拜过二九一十八个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为你这冤家,只得忍着羞去走一遍。一个姊妹出十两,十八个姊妹,也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可成道:“求贤妻就去。”春儿道:“初次上门,须用礼物,就要备十八副礼。”可成道:“莫说一十八副礼,就是一副礼也无措。”春儿道:“若留得我一两件首饰在,今日也还好活动。”

  可成又啼哭起来。春儿道:“当初谁叫你快活透了,今日有许多眼泪!你且去理会起送文书,待文书有了,那京中使用,我自去与人讨面皮。若弄不来文书时,可不枉了。”可成道:“我若起不得文,誓不回家。”一时间说了大话,出门去了。暗想道:“要备起送文书,府县公门也得些使用。”不好又与浑家缠帐,只得自去,向那几个村童学生的家里告借。一钱五分的凑来,好不费力。若不是十五年折挫到于如今,这些须之物把与他做一封赏钱,也还不够,那个看在眼里。

  正是彼一时此一时。

  可成凑了两许银子,到江都县干办文书。县里有个朱外郎,为人忠厚,与可成旧有相识,晓得他穷了,在众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写个欠票,等待有了地方,加利寄还。可成欢欢喜喜,怀着文书回来,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愿浑家出去告债,告得来便好。走进门时,只见浑家依旧坐在房里绩麻,光景甚是凄凉。口虽不语,心下慌张,想告债又告不来了,不觉眼泪汪汪,又不敢大惊小怪。

  怀着文书立于房门之外,低低的叫一声“贤妻”。春儿听见了,手中擘麻,口里问道:“文书之事如何?”可成便脚揣进房门,在怀中取出文书,放于桌上道:“托赖贤妻福荫,文书已有了。”春儿起身,将文书看了,肚里想道:“这呆子也不呆了。”相着可成问道:“你真个要做官?只怕为妻的叫奶奶不起!”可成道:“说那里话?今日可成前程,全赖贤妻扶持挈带,但不识借贷之事如何?”

  春儿道:“都已告过,只等你有个起身日子,大家送来。”可成也不敢问借多借少,慌忙走去肆中择了个吉日,回复了春儿。春儿道:“你去邻家借把锄头来用用。”须臾锄头借到。春儿拿开了绩麻的篮儿,指这搭地说道:“我嫁你时,就替你办一顶纱帽埋于此下。”可成想道:“纱帽埋在地下,却不朽了?莫要拗他,且锄着看。”怎地运起锄头,狠力几下,只听得当的一声响,翻起一件东西。可成到惊了一跳,检起看,是个小小瓷坛,坛里面装着散碎银两和几件银酒器。春儿叫丈夫拿去城中倾兑,看是多少。

  可成倾了锞儿,兑准一百六十七两,拿回家来,双手捧与浑家,笑容可掬。春儿本知数目,有心试他,见分毫不曾苟且,心下甚喜。叫再取锄头来,将十五年常坐下绩麻去处,一个小矮凳儿搬开了,教可成再锄下去,锄出一大瓷坛,内中都是黄白之物,不下千金。原来春儿看见可成浪费,预先下着,悄地埋藏这许多东西,终日在上面坐着绩麻,一十五年并不露半字,真女中丈夫也。可成见了许多东西,掉下泪来。春儿道:“官人为甚悲伤?”

  可成道:“想着贤妻一十五年,勤劳辛苦,布衣蔬食。谁知留下这一片心机。都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连累受苦!今日贤妻当受我一拜!”说罢,就拜下去。春儿慌忙扶起道:“今日苦尽甘来,博得好日,共享荣华。”可成道:“盘缠尽有,我上京听选,留贤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春儿道:“我也放心不下,如此甚好。”当时打叠行李,讨了两房童仆,雇下船只,夫妻两口,同上北京。正是:

  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可成到京,寻个店房,安顿了家小,吏部投了文书。有银子使用,就选了出来。初任是福建同安县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经历,都是老婆帮他做官,宦声大振。又且京中用钱谋为,公私两利,升了广东潮州府通判。适值朝觐之年,太守进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与他执掌,择日升堂管事。吏书参谒已毕,门子献茶。方才举手,有一外郎,捧文书到公座前,触翻茶瓯,淋漓满袖。可成正欲发怒,看那外郎瘦而长,有黄须数茎。猛然想起数年之前,曾有一梦,今日光景,宛然梦中所见。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郎惊慌,磕头谢罪。可成好言抚慰,全无怒意,合堂称其大量。

  是日退堂,与奶奶述其应梦之事。春儿亦骇然说道:“据此梦,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当初坟堂中教授村童,衣不蔽体,食不充口。今日三任为牧民官,位至六品大夫,太学生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为山林娱老之计。”

  可成点头道是。坐了三日堂,就托病辞官。上司因本府掌印无人,不允所辞。勉强视事,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交印已毕,次日又出致仕文书。上司见其恳切求去,只得准了。百姓攀辕卧辙者数千人,可成一一抚慰,夫妻衣锦还乡。三任宦资约有数千金,赎取旧日田产房屋,重在曹家庄兴旺,为宦门巨室。这虽是曹可成改过之善,却都亏赵春儿赞助之力也。后人有诗赞云:

  破家只为貌如花,又仗红颜再起家。
  如此红颜千古少,劝君还是莫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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