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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杨虞卿书


  师皋足下:

  自仆再来京师,足下守官鄠县,吏职拘绊,相见甚稀,凡半年馀,与足下开口而笑者,不过三四。及仆左降诏下,明日而东,足下从城西来,抵昭国坊,已不及矣,走马至浐水,才及一执手,悯然而诀,言不及他。迩来虽手札三往来,亦不过问道途报健否而已。郁结之志,旷然未舒,思欲一陈左右者久矣。

  去年六月,盗杀右丞相于通衢中,迸血髓,磔发肉,所不忍道。合朝震栗,不知所云。仆以为书籍以来,未有此事,国辱臣死,此其时耶,茍有所见,虽畎亩皂隶之臣,不当默默,况在班列,而能胜其痛愤耶。故武相之气平明绝,仆之书奏日午入。两日之内,满城知之。其不与者,或诬以伪言,或构以非语,且浩浩者不酌时事大小,与仆言当否,皆曰丞郎、给舍、谏官、御史尚未论请,而赞善大夫何反忧国之甚也?仆闻此语,退而思之,赞善大夫诚贱冗耳,朝廷有非常事,即日独进封章,谓之忠,谓之愤,亦无愧矣,谓之妄,谓之狂,又敢逃乎?且以此获辜,顾何如耳?况又不以此为罪名乎?此足下与崔、李、元、庾辈十馀人为我悒悒郁郁长太息者也。然仆始得罪于人也,窃自知矣。当其在近职时,自惟贱陋,非次宠擢,夙夜腆愧,思有以称之。性又愚昧,不识时之忌讳,凡直奏密启外,有合方便闻于上者,稍以歌诗导之,意者欲其易入而深戒也。不我同者,得以为计,媒孽之辞一发,又安可君臣之道间自明白其心乎?加以握兵于外者,以仆洁慎不受赂而憎,秉权于内者,以仆介独不附己而忌,其馀附丽之者,恶仆独异,又信狺狺吠声,唯恐中伤之不获。以此得罪,可不悲乎?然而寮友益相重,交游益相信,信于近而不信于远,亦何恨哉?近者少,远者多,多者胜,少者不胜,又其宜矣。

  师皋,仆之是言,不发于他人,独发于师皋。师皋知我者,岂有愧于其间哉。茍有愧于师皋,固是言不发矣。且与师皋始于宣城相识,迨于今十七八年,可谓故矣。又仆之妻,即足下从父妹,可谓亲矣。亲如是,故如是,人之情又何加焉?然仆与足下相知则不在此。何者?夫士大夫家,闺门之内,朋友不能知也,闺门之外,姻族不能知也,必待友且姻者,然后周知之。足下视仆莅官事、择交友、接宾客何如哉?又视仆抚骨肉、待妻子、驭僮仆又何如哉?小者近者,尚不敢不尽其心,况大者远者乎?所谓斯言无愧而后发矣。亦犹仆之知师皋也。师皋孝敬友爱之外,可略而言。足下未应举时,尝充贤良直言之赋,其所对问,志磊磊而词谔谔,虽不得第,仆始爱之。及与独孤补阙书让不论事,与卢侍郎书请不就职,与高相书讽成致仕之志,志益大而言益远,而仆爱重之心,繇是加焉。近者足下与李宏庆友善,宏庆客长安中,贫甚而病亟,足下为逆致其母,安慰其心,自损衣食,以续其医药甘旨之费,有年岁矣。又足下与崔行俭游,行俭非罪下狱,足下意其不幸,及于流窜敕下之日,躬俟于御史府门,而行李之具,养活之物,崔生顾其旁,一无阙者。其馀奉寡姊,亲护其夫丧;抚孤甥,誓毕其婚嫁;取贵人子为妇,而礼法行于家;由甲乙科入官,而吏声闻于邑。凡此者,皆可以激扬颓俗,表正士林。斯仆所以向慕勤勤,岂敢以骨肉之姻、形骸之旧为意哉?然足下之美如此,而仆侧闻蚩蚩之徒,不悦足下者已不少矣。但恐道日长而毁日至,位益显而谤益多,此伯寮所以诉仲由,季孙所以毁夫子者也。

  昔卫玠有云:“人之不逮,可以情恕,非意相加,可以理遣,故至终身无喜愠色。”仆虽不敏,常佩此言。师皋,人生未死,见千变万化,若不情恕于外,理遣于中,欲何为哉?欲何为哉!仆之是行也,知之久矣,自度命数,亦其宜然。凡人情通达则谓由人,穷塞而后信命,仆则不然。十年前以固陋之姿,琐屑之艺,与敏手利足者齐驱,岂合有所获哉?然而求名而得名,求禄而得禄,人皆以为能,仆独以为命。命通则事偶,事偶则幸来。幸之来,尚归之于命,不幸之来也,舍命复何归哉?所以上不怨天,下不尢人者,实如此也。又常照镜,或观写真,自相形骨,非富贵者必矣。以此自决,益不复疑。故宠辱之来,不至惊怪,亦足下素所知也。今且安时顺命,用遣岁月。或免罢之后,得以自由,浩然江湖,从此长往,死则葬鱼鳖之腹,生则同鸟兽之群,必不能与掊声攫利者榷量其分寸矣。足下辈无复见仆之光尘于人寰间也。多谢故人,勉树令德,粗写鄙志,兼以为别。

  居易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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